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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文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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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飘出来。杨亮有些莽撞地抢过去伸手就掀帘子,老妇人并没有拦阻,反朝杨亮频频的努着嘴,又噘着向北屋里指,她的脸又瘦又枯,干瘪瘪的,眼眶周围像镶了一道红边。已经看不清她的表情了,从她的挤眼、努嘴也难使人一下明白她的用意。杨亮掀起帘子,走进去一看,原来这里正点着香烛,地下一个铜钵子里还有刚刚烧尽的纸钱,柜子上供了一个神龛,沉沉的垂着红的绸帐,白的飘带上绣着字,锡蜡台和锡香炉都擦得雪亮。杨亮又要去拉红绸帐幕,老妇人却又撅着屁股走了进来厉声的问道:“你是我谁的?你来干什么?”她的身体像一张弓似的站着,两只小脚,前后不住的移动着。

“这是什么?你们这里是干什么的?”杨亮逼视着那个老妇人。

这时院子里又响起那娇声的叫唤了:“姑妈,你在和谁说话?”

杨亮在老妇人身后也走出来。刚才那个躺着的女人已经站在门外的走廊上,一身雪白的洋布衫,裁剪得又紧又窄,裤脚筒底下露出一对穿白鞋的脚,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粉,手腕上带了好几副银钏,黑油油的头发贴在脑盖上,剃得弯弯的两条眉也描黑了,瘦骨伶仃的,像个吊死鬼似的叉开两只腿站在那里。她看见从西屋里走出来的杨亮,丝毫没有改变她慢条斯理的神情,反笑嘻嘻的问道:“你找谁?”

杨亮赶快往外走,说不出是股什么味道的心情,好像成了《聊斋》上的人物,看见了妖怪似的。他急步跑到街上,原来还是在酷热的炎日下,他顾不得再看什么了,忙着向前走,并忙着去揩汗,背后却传来胡立功的愉快的笑声。

“一上午你跑到些什么地方去来,让我好找。”

杨亮抓住他的手,露出精神不定的笑容,正想告诉他什么,李昌却不知道从哪里也钻了出来,大笑着说道:“哈哈哈,看你这个同志,你怎么就会跑到那个地方去的?”

“那是谁家?他家里是干什么的?供着菩萨咧。”杨亮赶忙的问。

“那是有名的女巫白银儿,诨名叫白娘娘的。”李昌眨着鬼眼,继续说道:“她是个寡妇,会医病,她那个姑妈也是个老寡妇,年轻的时候也会医病,如今传给她侄女了。哈……”他笑个不停,却又把头凑过来,悄悄的说:“别人都说她会治个想老婆的病……哈……”

胡立功也哈哈大笑起来,用拳去捶杨亮的背部。

“鬼话可多呢。”李昌又接下去了。他们三人边朝老韩家里走着,李昌又说:“真也奇怪,今天早晨在她家里出现了一条蛇,蛇又钻到屋檐下去了,她一早就下了马,下马,你懂得吗,就是她被神附了身,她代替神神讲话,说那是她的白先生显原身——呵,‘白先生’你们不懂,那就是她供的神嘛!白先生说真龙天子在北京坐朝廷了,如今应该一统天下,黎民可以过太平日子了,百姓要安分守己,一定有好报,……她就常编这么些鬼话骗人,今天好些人都跑到她家里去看白先生。刘桂生的老婆抱着娃娃让她瞧病,她说白先生说的村上人心不好,世道太坏,不肯发马,药方也没开,把那个女人急得要死。”

他们已经走回老韩的家里,文采同志还伏在桌子上写东西,他们便继续谈白银儿。杨亮盘问着她的历史,李昌又说了很多笑话,胡立功咯咯咯的不断的笑。后来文采便一本正经的警告了杨亮,要杨亮注意群众影响,不要随便四处走。但杨亮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他对于这种警告,毫没有放在心上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15 文采同志

文采同志正如他的名字一样,生得颇有风度,有某些地方很像个学者的样子,这是说可以使人觉得出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是赋有一种近于绅士阶级的风味。但文采同志似乎又在竭力摆脱这种酸臭架子,想让这风度更接近革命化,像一个有修养的,实际是负责——拿庸俗的说法就是地位高些——的共产党员的样子。据他向人说他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或者更高一些,一个大学教授。是什么大学呢,那就不大清楚了,大约只有组织上才了解。当他做教育工作的时候,他表示他过去是一个学教育的;有一阵子他常同一些作家来往,他爱谈文艺的各部门,好像都很精通;现在他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学政治经济的,他曾经在一个大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这类的论文。

他又博览群书,也喜欢同人谈论这些书籍。有一次他同别人大谈茅盾的《子夜》和《清明前后》,以及中国民族工业的困苦的环境及其前途。人家就请教他,为什么茅盾在这两篇作品里同样安置一个那么精明、泼辣的女性,她极端憎恨她的周围,却又不得不像个妓女似的与那些人周旋。他就乱说了一通,还说那正是作者的恋爱观,又说那是最近代的美学思想。听的人都生气了,说他侮辱了茅盾先生。他以为别人要揍他了,才坦然的承认这两本书都没看,只看了《子夜》的批评文章,《清明前后》的序和一些演出的新闻。

另外一次,他在一个县委家里吃饭,想找几句话同主人谈谈,他便说:“你的胖胖的脸很像你父亲。”那个主人很奇怪,问:“你见过他老人家么?”他指着墙上挂的一张木刻像说:“这不是你父亲么?你看你的两个眼睛多像他。”不防备把一屋子人都惹笑了,坐在他对面的人,忍不住把满嘴的饭菜喷了一桌子。“天呀!那是刘玉厚嘛,你还不认识,同志,亏你还在延安住过。”“刘玉厚的像我看得多了,这个不是的,这真不是你父亲么?”他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后来才又自己解嘲说,这张像不知道是谁刻的,一点也不像,只有古元刻的最好,古元到他家里住过很久的。人家便又指着那木刻下边的署名,他一看却是古元两个字。这一来他没有说的了,便告诉别人,古元这个名字在外国如何出风头,美国人都知道中国共产党里有个天才的木刻家,古元同志。他认不认识古元,大家都不清楚,但他的确喜欢拜访名人,只要稍微有名的人,仿佛他都认识,或者知道他们的生平;他更喜欢把这种交往让那些没有机会认识这些人的人们,和也没有兴趣打听这些消息的人们知道。

这都是他过去的事。他在延安住了一年,学习文件,有过很多反省,有些反省也很深刻,并且努力改正了许多不务实际的恶习。他诚心要到群众中去,向老百姓学习。但他去了之后,还是爱发挥些理论,把他那些学问,那些教条,那些道听途说,全搬了出来。有时他也明白,这些不会帮助他接近群众,不过可以暂时吓唬住他们,和得到些尊敬,他便也很自满了。

这次他用研究中国土地、农村经济等问题的名义,参加土地改革的工作来了。组织上觉得让他多下来学习锻炼是好的,便要他正式参加工作。可是到了区上之后,区上并不了解他,只觉得他谈吐风生,学问渊博,对他非常客气,也就相信了他,要他做了小组长,代表区委会,负责这个二百多人家的村子——暖水屯的土地改革了。

工作还刚刚在开始,文采同志便意识到有困难,这还不是由于他对村子上工作有什么了解。而使他不愉快的,甚至影响到生理方面去的,是他觉得他还没有在小组中建立起威信。他认为胡立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做做宣传工作的人,文化程度也不高,却很骄傲,而杨亮又是一个固执的人。因此,不论考虑什么问题的时候,他都会顾虑到如何能使这两个人佩服他。他并不清楚妇女青年的情形,便分配他们去参加开会,他自己则领导农会,甚至不惜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起草他晚上的发言提纲。这个发言既要包括丰富的内容,又要有精湛的见解,这个发言即使发表在党报上,也将是一篇很堂皇的论文才好。

老董也被派到里峪去了。里峪离这里三里地,只有五十户人家。区上的意见,那里不另派人去工作,一切由这个小组领导。恰巧里峪住得有老董的哥哥,老董也很愿意去,所以今晚的农会,主要就要靠文采同志主持了。

到了下午,那两位年轻同志又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张裕民来过一次,看见没有什么事,也走了。文采一个人觉得很疲乏,天气又热,他就很无聊的倒在炕上,温习他的发言提纲,一会儿他便睡着了,大约在梦里他还会重复的欣赏着自己的发言提纲吧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16 好像过节日似的

这天,很多家都把晚饭提早了,吃过饭,没有事,便在街上溜达。好像过节日似的,有着一种新鲜的气味,又有些紧张,都含着欲笑的神情,准备“迎春接福”一样,人碰着人总要打招呼:“吃啦吗?”“今黑要开农会呀!”大家都走到从前许有武的院子里去。院子空洞洞的,一个干部也没有,门口来了个民兵,横挂起一杆土枪,天气很热,也包着块白布头巾。他站在门口游来游去,有人问他:“什么时候开会呀?”他说:“谁知道呀!好多人还没吃饭呢,还有的在地里。”人们又退了出来,可是无处可去。有的就到果园摘葫芦冰去了;有的坐在小学校门口捧了半个西瓜在啃,西瓜水顺着嘴流到胸脯上;也有人嗑着瓜子,抽着烟。他们一看见有干部过去,就大声的嚷:“赵大爷!还不开会呀!叫红鼻子老吴再响遍锣,唱上一段吧。”赵得禄年纪也不过三十多一点,可是辈分大,·67·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人都管叫爷爷。他好像忙得要死似的,老是披着一件旧白布褂褂,总是笑脸答应:“嘿,再等一等嘛,天一黑就开会。”张裕民也不断从这里走过,一有人看见也要问他:“三哥,今晚开会有咱的份没有?”“你真寻人开心,有没有份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在不在会嘛;是贫农就都有份!”旁边听的人都笑了,在不在会自个儿也摸不清,真是掉在浆糊锅里了。

这些小孩子看见这里人多,也走了过来,又看不出有什么,便呆呆的望一会,觉得不好玩,便又走向放了学的学校大门里。里面也很冷清,两个教员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烧饭的在侧屋门口洗碗盏,他就是红鼻子老吴,村上有事打锣也是他。孩子们便又走到空地上,不知是谁唱着今天刚学会的歌子,这是那个姓胡的同志教的,大家就跟着唱了起来:“团结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这么一唱又唱出几个老头子,他们蹲在槐树下,咬着一根尺来长的烟管,他们不说话,只用眼睛打量着四方。

妇女们也出来了。顾长生的娘坐在一个石磴上,这是到南街去的街头上,她知道今晚要开会,却并没有人通知她,可是她要打听,不管开个啥会,她都想听听。自从顾长生当兵去了,村干部却只给了她二斗粮食,大家都说她是中农;什么中农她不管,她儿子既然当兵去了,他们就得优待她,说好了两石粮食却只给二斗,什么张裕民,赵得禄……这起人就只管他们自己一伙人咧,丢着她老寡妇不照顾,她还是抗属呢。她坐在石磴上,没有人理她,她鼓着一个嘴,像同她的沉默赌气似的。

这时从她面前又走过一群女孩子,也有年轻媳妇,她们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兴高采烈的走过去,还有人顺手撂着吃剩的果核。顾长生的娘忽的开口了,她叫住当中的一个:

“黑妮!今晚你们开会不啦,咱也是抗属,咱能来听吗?”“只要开的是群众会,你就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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