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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2父亲嫌疑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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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就把牌摊开,让他老子和你去做亲子鉴定。和尚说:这还用做亲子鉴定,你妈糊涂做爹的会不知道?

  我说来说去说不清,又讲了我在文化大院里的折腾。老木说:出口气就行了你还真想让世人都心口如一?夏天宝有点结巴地说:你这是唐吉诃德和风车作战。和尚更卖弄深刻说:你这是犯规操作弄不好最后被罚下场。

  穿过大半个乌烟瘴气的城市回到文化大院,我现在每天第一面对的父亲嫌疑人是孙武。我和他住一个单元门对门。我这边是两居室,他那边是四居室。每天照见他那张皱纹深刻神情端正的国字脸。

  听说给我调房子时,孙武对我住对门颇不愿意。但他不管这一摊,别人不体察他的隐情他又不便直言,我这杂种便堵在他家门口了。

  记得我连旧家具带新买的家具吆七喝八往里搬时,还特意在门上装了猫眼。孙武像被猫眼蛰了一样很别扭地说:装这没多大用。回头看见自己门上也装着猫眼又添了一句:他们给我装我就觉得没意思。

  当时我暗暗发笑。

  这只猫眼说不定有一天会盯得孙武不自在搬了家,那才叫好喜剧。

  孙武几次找我填表谈话都是趁我母亲田岚上班时。

  一次母亲半截回家撞见了,三个人家中相遇觉得很局促。孙武装得毫不别扭地说说笑笑,临走对我说:你现在有条件了,以后好好孝顺你母亲,她这辈子带大你不容易。我来不及体会这不伦不类的教导,母亲就说了一句:阿男从来挺孝顺的。孙武自觉没资格指手画脚嘿嘿一笑拉门走了。

  孙武和我母亲田岚是中学同学。“文革”又到一个农村插队。后来孙武善于表现出身又没问题,便从农村去上工农兵大学。母亲田岚又过了些年才回城归文化大院,孙武读完了工农兵大学又分到文化大院,两人的缘分真不算不大。

  我隐约知道他们插队时就有吃窝头啃咸菜的浪漫蒂克,久别重逢大概再续旧情。

  那时田岚已被阎王殿里的笑声梳理过了,被高勇搞得失魂落魄过了,也靠过乘人之危的龙向光的胸脯了,陈雅虎大概也拱过她的怀了。孙武很可能因为田岚的遍体鳞伤温存过她又抛弃了她。我母亲从此可能更精神错乱了,也更放荡了,也便不知是谁种下的我。

  当然她也可能知道谁是我父亲,却让我背着这么多传说加给我的父亲嫌疑人。

  没想到和一个父亲嫌疑人住对门,先把自家搞乱了。

  猫眼成了射向对门的枪眼,也成了勾我母亲魂的鬼眼。

  白天她上班猫眼自然是我独守,听见楼梯有脚步我就会一激灵蹑手蹑脚来到门边贴着往外看。我见孙武一路轻功来到门前,轻轻开门弄出声响还回头往我家门看一眼,那时我就直视了他那张厚实的面孔那双深刻的眼。然后他招招手,一个三分面熟七分面生的女孩轻盈盈从楼梯拐角上来,跟他进了门又帮他轻轻关上门。隔着他家防盗门的纱窗我能看见女孩反客为主的操作,也能看见孙武拨开她亲自上手的仔细。

  没想到我能看到这样的合谋。

  孙武的黄色段子向来不曾听闻,我搬过来没两天就看了个现场直播。

  空间的变化真是太要命了,怪不得山野里快乐嬉笑的猴群关到笼子里就尔虞我诈相互欺凌。我坐在那儿打电脑,耳边的神经却像一线钢丝提了起来。

  听见对门又有动静,少不得豹子一样滑过去。

  猫眼虽说外边看不见里边,但屋里有人趴在上面外边看猫眼就由明变暗了。孙武盯我家猫眼猜疑我在瞄他,干脆大方说笑地和女孩道别,然后瞄一下我家猫眼回他自己家了。我想到该预先把客厅里的窗帘拉上,我家的猫眼就发暗了,那样就难分了。要是晚上客厅里就不该开灯,道理是一样的。

  但母亲田岚不知道这么多奥秘,听到响动便过去窥看。

  孰不知猫眼一明一暗人家早知道被盯了梢,我又不便说穿。

  母亲田岚却有些精神恍惚了。她没看见孙武的任何惊奇故事,看见的不过是孙武夫妇晚饭后一块儿下楼散步上楼回家的家常。可能正是别人都有的家常难受了她,她大概一直以为那些耍过她的男人也活在不幸中,及至看见不是那回事就乱了神。

  孙武的女儿孙薇薇从大学回来,知道我搬对门便高兴地跑过来。

  我敞开大门把她迎进客厅,看见对面的猫眼也由明变暗了。

  猫眼暗了人眼亮了,这盯来盯去真是直指人心。

  第一次看见孙薇薇这么近地站在母亲田岚身旁,一瞬间为她们长得如此相似睁大了眼睛。孙薇薇看看我又看看我母亲说:你怎么吓着了一样?

  我说她长得像我母亲。

  孙薇薇也像母亲年轻时有一张瓜子脸,也是纤细又略带丰满的身材,说起话来也有些神经质的羞怯。大概也永远适合当学生不适合当妇人。我母亲也发现新大陆一样颇为惊愕地打量着孙薇薇,有点像打量一个失散多年不敢相认的亲生女儿。

  然而我知道母亲田岚绝不是孙薇薇的母亲嫌疑人。原始社会也只有过不知父亲是谁的阶段,母亲从来是确凿无疑的。

  孙薇薇被我们母子的目光剥了一层皮,又腼腆又兴奋地回去了。

  我却还在惊疑之中,问我母亲:她妈长得不像你,她爸长得也不像你,怎么她像你?母亲怔愣了一会儿说:她爸长得像你姥爷。就去厨房忙饭了。

  我推门进了母亲房间看墙上挂的姥爷姥姥的照片,瞠目结舌地发现孙武长得确实像我姥爷,只要把孙武往瘦了调调就酷似了。又想孙武年轻时就是瘦的。这么一悟我就知道田岚和孙武的缘分在哪儿。再拿镜子照自己,也发现和孙武相像了。

  我悚然出了一身汗,想到人类关在一个并不大的笼子里。

  晚饭后下楼散步,遇到孙武夫妇和女儿孙薇薇也在散步。他们的残疾儿子常年放在老家。孙薇薇高兴地过来与我走了并肩,孙武一团和气的脸上好像抖了一下。

  我一边同孙薇薇散步一边顺流而下地看出我和她的相像之处。

  我和她两代之内同血缘呢,还是两百年前同一祖先? 
 

 


 
十五 我还无权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
 
  风在干河床跑来跑去羞辱卑躬屈膝的石头,我是风。这是我唱的歌谣。倘若风跑来跑去把自己羞辱病了,那就不是风了,而是“疯”。

  我隔几天就犯一回病。这几天又犯了疑心病。

  我越看对门的孙武嫌疑越大。他为什么对我母亲田岚比其他父亲嫌疑人更怕一点,一定是欠债最多。为什么我母亲田岚对他比其他父亲嫌疑人更冷淡,一定是怨恨最深。为什么我搬来和他住对门猫眼瞄着他而不是别人,一定是因果报应老天爷要惩罚他。

  自从母亲田岚一语道破他像我姥爷后,我越看越发现我和他的相像之处。

  书架上有他写的书印着他装模作样的照片,我在放大镜下一遍遍审查,再对照镜中的自己,越比越像。从图书资料室拿来扫描仪把他的照片我的照片都扫进电脑,又把其他父亲嫌疑人的照片如法炮制,经过一番高技术的分析我居然发现,这个我过去并未从相貌上注意的父亲嫌疑人与我最相像。

  一直以为我和陈雅虎像,现在陈雅虎退居其次了。

  电脑做图可以将一辆旧款汽车逐渐变为新款,我轻而易举地将孙武的图像修改一番变成活脱脱的阿男。看着这个成果,我觉得宇宙死了一样。电脑技术再版了遗传与变异,我就是结合上母亲田岚的特点将孙武修改成了我杂种阿男。

  我心跳得厉害。我觉得正在结束背那么多父亲嫌疑人的沉重历史。

  眼光一变一切都变了。过去觉得他那一团和气冠冕堂皇的做派我望洋兴叹,现在面对穿衣镜拿出他的姿势做出他的表情嘿嘿一笑,俨然同一个人。过去他那玩深沉做崇高的矫情文字我觉得从骨子里就满拧,现在看着他的书模仿上几句,居然也滔滔不绝矫情下来。我毛骨悚然浑身冒汗,在屋里狼狗一样走来走去。

  我一直以为我和陈雅虎那样的流氓一个坯子。

  没想到,居然是孙武模出来的杂种。

  他进出家门我在猫眼里瞄他。他在楼下散步我从窗户俯瞰他。他与我在路上碰见我装作一如既往其实在重新端详他。他在大会小会上发言,我在人群中猎人一样透过烟气打量他。我发现我抽烟弹灰的动作和他很相似,咳嗽的声音粗细不同底气一样,我进会议室进礼堂和他一样都喜欢溜左边走。

  完了,就像两只麻雀我看不出差别,阿男和孙武两个大活人我也快看不出差别了。

  但是,我还没权利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

  我又想到邻居偷斧的寓言。一个人怀疑邻居偷了斧子越看邻居越像偷斧窃贼,斧子找到了再看邻居就完全不像窃贼了。我不能轻率莽撞。我要慎重严密。

  我开始用有关孙武的话题试探母亲。

  母亲一说到孙武就显出不耐烦来,我便迂回谈她的上学插队,她倒还有谈兴。有时也谈及孙武,那不过是一群知青在农村的往常事。我刺探不出母亲对孙武的内心,便把孙武有关上山下乡回忆的文字找来研究一番,居然发现他由昔至今的合理性。我从来死瞧不上他们这代人的矫情做作,可自从看出我和他一脉相承后,我发现把我放在孙武的当年,我也一样像他装模作样战天斗地混两年扁担箩筐就跑到城里再镀工农兵大学的金了。

  往下我是孙武该如何行为我不敢多想了。我会分配到文化大院,我会遇到田岚并可能再续旧情,我会像孙武或者不像孙武地接着行动。这些还是让孙武本人去做去承担责任吧。与我无关。我连自己是否孙武造出的都确定不了,这些想像纯属毫无必要。

  看来我不可能在母亲这里探出究竟,我几乎想撬开她那只旧木箱了。

  我更不可能去探问孙武,他一定讳莫如深。我又不能举起皮带严刑拷打撬开孙武的嘴,但我却惊心动魄地想到,我可以设计特别的行为艺术达到目的。

  我把这个行为艺术叫做“人伦极限”。

  我开始和孙武的女儿孙薇薇正儿八经谈恋爱。

  我知道这样做对孙薇薇很不负责很流氓,但我没别的办法。

  再说我和孙薇薇从小学到初中同班本来就有些青梅竹马。对高倩对阿囡对陈小燕我充其量有过单恋,和孙薇薇还真有过眉来眼去的小情调,只不过那些小情调现在看来规格不高,互相抄个题下雨共一把伞在小饭铺一起吃早点等等。我至今记得她吃半个油饼把另半个给我我一人吃了一个半。还记得出教室时撞个满怀她脸红了我心跳了我想了几个晚上不知道她是否也想了几个晚上。还有就是我调皮捣蛋学习不好母亲又体弱多病初中毕业就不上学在文化大院干杂活,孙薇薇见到我总显得更善良更照顾我的自尊心。有时她和同学说说笑笑碰见我,立刻收住她的高兴以免刺伤我。

  我出诗集是她第一个跑来祝贺,而且高兴得有些激动,好像这是她早就盼望的解放日。她从此和我见面一下快活起来,她的快活很打动我。

  这么说来她不是不喜欢我我也不是不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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