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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8醒世因缘传 作者:西周生-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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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作孽众生填恶贯 轻狂物类凿良心     
  
  
  风气淳淳不自由,中天浑噩至春秋。 
  真诚日渐沦于伪,忠厚时侵变作偷。 
  
  父子君臣皆是幻,弟兄朋友总如仇。 
  炎凉势利兼凌弱,谄富欺贫愧末流。  
  天下的风俗也只晓得是一定的厚薄,谁知要因时变坏。那薄恶的去处,就是再没有复转淳庞。且是那极敦厚之乡也就如那淋醋的一般,一淋薄如一淋。这明水镇的地方,若依了数十年先,或者不敢比得唐虞,断亦不亚西周的风景。不料那些前辈的老成渐渐的死去,那忠厚遗风渐渐的浇漓;那些浮薄轻儇的子弟渐渐生将出来,那些刻薄没良心的事体渐渐行将开去;习染成风,惯行成性,那还似旧日的半分明水!  
  那有势力的人家广布了鹰犬,专一四散开去钻头觅缝,打听那家有了败子,先把那败子引到家内,与他假做相知,叫他瞒了父兄,指定了产业,扣住了月分,几十分行利的数目,借些银子与他。到了临期,本利还不上来,又把那利银作了本钱,利上加利。譬如一百两的本,不消十个月,累算起来就是五百两。当初那一百两的本又没有净银子与你,带准折、带保钱、带成色,带家人抽头,极好有七十两上手。若是这一个败子只有一个势豪算计,也还好叫他专心酬应,却又有许多大户,就如地下有了一个死鸡死鸭,无数的鹞鹰在上面旋绕的一般。这是以强欺弱,硬拿威势去降人的。  
  又有那一等,不是败子,家里或是有所精致书房,或是有甚亭榭花园,或是有好庄院地土,那人又不肯卖,这人又要垂涎他的,只得与他结了儿女婚姻,就中取事。取得来便罢,取不来便纠合了外人发他阴事。家鬼弄那家神,钩他一个罄净!  
  若是有饭吃的人家,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的,也不与他论甚么辈数,也不与他论甚么高低,必定硬要把儿子与他做了女婿,好图骗他的家私。甚至于丈人也还有子,只是那舅子有些脓包,丈人死了,把丈人的家事抬个丝毫不剩,连那舅爷的媳妇都明明白白的夺来做了妾的。得做就做,得为就为,不管甚么是同类,也不晓得甚么叫是至亲。  
  侥幸进了个学,自己书旨也还不明,句读也还不辨,住起几间书房,贴出一个开学的招子,就要教道学生。不论甚么好歹,来的就收。自己又照管不来,大学生背小学生的书,张学生把李学生的字,也不管那书背得来背不来,仿写得好写得不好,把书上号的日子,仿上判的朱头,书上的字也不晓得与他正一正,仿上的字也不晓得与他改一改。看了一本讲章,坐在上面,把那些学生,大的小的、通的不通的,都走拢一处,把那讲章上的说话读一遍与他们听,不管人省得不省得,这便叫是讲过书了!有那做文章的,也并不晓得先与他讲讲这个题目,该断做,该顺做,该先断后顺,该议论带叙事,或两截,或门扇,怎样起,怎样提,大股怎的立意,后比怎样照管,后边怎样收束;只晓得丢个题目与你,凭他乱话,胡乱点几点,抹两抹,驴唇对不着马嘴的批两个字在上面!有那肯问的学生去问他些甚么,妆起一个模样来吆喝道:〃你难道在场里也敢去问那宗师么?〃这是支调之言,其实是应不出来。如今的时文纯是用五经,用苏文的;间有用秦汉《左》《史》等传的。他自己连一部《通鉴》梦也不曾梦着。学生们买部坊刻叫他选择,把些好的尽数选吊,单单把些陈腐浅近的选将出来。要起束修来,比那钱粮更紧!有那天分高的学生,自家崛起进了学,定住了数目,一二十两的要谢,应得不甚爽快,私下打了,还要递呈子。若是误投了一个先生,你就要抽头去了,就如拿逃军一般,也定要清勾你转来。除非变了脸,结了仇便罢,再不然,后来不读了书。你若还要读书,后来进了学,你只跟他读一句〃赵钱孙李〃,他也要诈你个肯心,再没有不成仇敌的!  
  间或有个把好先生,不似这等的,那学生又歪憋起来了!进了学,拜也不拜一拜,甚至撞见揖也不作一个的。后生们见了八九十岁的老人家,有得好的,不过躲了开去,笑他弯腰屈背,倒四颠三的;还有那样轻薄的东西,走到跟前,扑头撞脸,当把戏撮弄的!但那老人家里边也不照依往时个个都是那先朝法物,内中也有那等倚老卖老,老而无德的人!  
  那些后生们戴出那跷蹊古怪的巾帽,不知是甚么式样,甚么名色。十八九岁一个孩子,戴了一顶翠蓝绉纱嵌金线的云长巾,穿了一领鹅黄纱道袍,大红段猪嘴鞋,有时穿一领高丽纸面红杭绸里子的道袍,那道袍的身倒打只到膝盖上,那两只大袖倒拖在脚面;口里说得都不知是那里的俚言市语,也不管甚么父兄叔伯,也不管甚么舅舅外公,动不动把一个大指合那中指在人前挪一挪,口说:〃哟,我儿的哥呵!〃这句话相习成风。昼夜牛饮,成两三日不回家去。有不吃酒的,不管是甚么长者不长者,或一只手拧了耳朵,或使手捏住鼻子,照嘴带衣裳大碗家灌将下去。有一二老成不狂肆的,叫是怪物,扭腔支架子,弃吊了不来理的,这就唤是便宜;不然,统了人还征伐。前辈的乡绅长者,背地里开口就呼他的名字。绝不晓得甚么是亲是眷,甚么是朋友,一味只晓得叫是钱而已矣!你只有了钱,不论平日根基不根基,认得不认得,相厚得不知怎样。你要清早跌落了,那平日极至的至亲,极相厚的朋友,就是平日极受过你恩惠的,到了饭后,就不与你往来;到了日中,就不与你说话;到了日落的时候,你就与他劈头撞见,他把脸扭一扭,连揖也不与你作一个;若骑着匹马或骑了头骡子,把那个扶脸腆的高高的,又不带个眼罩,撞着你竟走!若讲甚么故人,若说甚么旧友,要拿出一个钱半升米来助他一助,梦也不消做的。你不周济他也罢,还要许多指戳,许多笑话,生出许多的诬谤。这样的衣服,这样的房子,也不管该穿不该穿,该住不该住,若有几个村钱,那庶民百姓穿了厂衣,戴了五六十两的帽套,把尚书侍郎的府第都买了住起,宠得那四条街上的娼妇都戴了金线梁冠,骑了大马,街中心撞了人竟走!  
  一日间,四五个乐工身上穿了绝齐整的色衣,跟了从人,往东走去。过了一歇,只见前边鼓乐喧天,抬了几个彩楼,里面许多轴帐果酒手盒。那四五个乐工都换了斩新双丝的屯绢园领,蓝绢衬摆,头上戴了没翼翅的外郎头巾,脚上穿了官长举人一样的皂靴,腰里系了举贡生员一样的儒绦,巾上簪了黄烁烁的银花,肩上披了血红的花段;后边跟了许多举人相公,叫是迎贺色长。迎到院里边演乐,厅上摆酒作贺,把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家怪异得呼天叫地,都说不惟眼里不曾看见,就是两只耳朵里也从来不曾听见有这等奇事!  
  一个秀才叫是麻从吾,不要说那六府里边数他第一个没有行止,只怕古今以来的歪货也只好是他第一个了!且姑举他一两件事:人说〃吃了僧道一粒米,千载万代还不起〃。这道士的饭是好吃他的?况是个廪膳,又说不得穷起,他却指了读书为名,走到一个张仙庙去,昼夜住将起来。先时也还跟道士吃饭。道士吃粥,他也就便随了吃粥;道士吃饼,他也随了吃饼。后来渐渐的越发作梗起来,嫌粥吃了不耐饥,定要道士再捍上几个饼;嫌光吃饼躁的慌,逼那道士再添几碗饭;后来不特吃饭,且要吃酒;不特吃饼,且要吃肉!道士应承得略略懒怠,是要拳打脚踢一顿。道士师徒两个往时出去与人家念一日经,分的那供献馍馍点心,灯斗里的粮食,师徒两个的衬钱,藏在袖里的茶饼,辛苦一日,三四日还快活不了,自从有了这麻从吾,〃大风里吊了下巴,嘴也赶不上的〃。起初师徒齐去赚钱还好,都去了几遭,那房里有斗把米豆,麻从吾拿了回家去与自己的老婆儿子吃了;几件衣掌,拿去当了他的;单单剩下一床棉被,又夺了盖在自己身上。致得那道士的师徒不敢一齐走出,定要留下一个看家。少了一人赚钱,反多了一人吃饭,怎生支拽得来?也受他作害了一年零三个月,那道士师徒只得〃三十六计〃!  
  麻从吾等了一日,至二更天气,不见两道士回来,好生痛恨。等到次日巳牌时分,等他回来做饭,那里有个踪影!算计弄开他的房门,凭他甚么东西且拿来换食吃在肚里。走到跟前,把那锁托了一托,豁喇一声吊在地上,原来是一把没有簧的锁皮。开进房去一看,连炕上的一领芦席都不知从几时揭得去了,口里骂道:〃这两个狠牛鼻子!亏他下得这们狠,抛撇我去了!我这一日多不曾吃饭,走回家去才吃,叫老婆孩子也笑话。没奈何的,且把那个铁磬拿去换些饭吃。〃走进大殿上去,往四下一看,莫说铁磬,连那面大皮鼓也都没了!  
  麻从吾发恨,咬得牙关剌剌价响,发咒要处置他师徒两个。过了两日,写了一张呈子,呈为拐盗事,称说:〃在张仙庙读书,因托道人杨玄择并贼徒凌冲霄看守书房,供伊饭食一年有余。今月十八日,因生会课他出,玄择率徒将生铺陈衣服、古董玩器、名画手卷、书籍琴剑,盗拐无踪。伏乞尊师差人严缉追偿。〃上呈赴绣江县递准,差了两个应捕,四下捉拿。倒是那两个差人有些见识,说:〃这个麻相公是有名没德行的个人,啃和尚吃道士的,他有甚么铺陈衣服叫道士偷去?这样瞎头子的营生,那里去与他缉捕?〃丢在一边。  
  麻从吾见两个差人不去拿那道士,一日跟了投文又上去禀那县官道:〃生员所失的东西,不下千金,都是可舍得过的?若不急急追捕,只恐怕把许多藏书名画失落无存,不为小可。两个差人受了那两个道士的重贿,不肯拿他见官。〃县官拔了一枝签,即拘原差回话。拿了两个差人来到,禀说:〃他说失了许多东西,叫他开个失单,他又抵死的不肯开。没些衅隙,那里去与他缉访?〃县官说:〃你就当面开出单来,好叫他四处访。〃麻从吾拿了一枝笔,铺了一张纸,想了半日,写道:  
  蓝布褥子一件,蓝布棉被一床,席枕头二个,蓝布道袍二件,白布裙二腰,青布夹袄二件,青布夹裤一腰,蓝布单裤一腰,毡袜二双,新旧鞋数双,唐巾二顶,锡香案五件,锡壶一把,锡酒壶二把,锡灯台一个,铁锅一口,铁鏊铁勺各一把,磁器一百余件,神像大小二十余轴,《灶经》一部,《三官经》一部,剑一口,铁磬一个,鼓一面,笙一攒,云锣一架。  
  县官把单前后看了一遍,咄的喝了一声:〃怎么你失去的都是道士的物件!可恶,赶出去!原差拿原票来销了!〃他又禀道:〃这有个原故,容生员再禀:这张仙庙生员因在里面读书,托那两个道人在那里替我管书房,所以替他制办了这许多的衣物。他如今都拐得去了,怎是失得道士的东西?〃县官道:〃看来这是你在庙里作践,累得两个道士住不得,逃了。〃取票上来,批了〃原告自拘〃四个字。〃你自己去拿那两个道士来审,拿不来,行学三日一比;审虚了,候岁考时开送'行劣'!〃  
  这是他的一端。他凡百干出来的事都与这大同小异,不甚相远。后来歇了两年,钻干了教官,岁考发落,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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