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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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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我大声呼喊!以后便哭了!看护生吓得不知道怎么好,站在一旁,呆呆的看着我。
等我慢慢的止住了哭,他才过来要劝解;我指着门叫他出去,我不听他的话,谁的话我
都不听。完了!完了!我成了废人了,不如死了……
一觉醒来,刚一睁眼,立刻想起方才的事来;什么心都灰了,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不论是谁,请给我一瓶毒药,让我死了罢!”我不住的哀唤着。这时门开了,忠平走
了进来,灰白着脸,他的左手也裹着布,挂在颈下,三步两步,走至床前,抚着我,好半天
挣出一句话来,说:“弟弟!我……”我们都幽咽无声。我静静的卧着,耳中只听得树叶摇
动,和忠平哽咽的声音,他的眼泪,都滴在我的脸上。这时我想起小的时候,和忠平一处游
玩,我们各人都拿着一杆小木枪,装上沙土,伏在树后,互相射击,忽然他一枪射在我脸
上,飞沙迷了我的眼,我放下枪就哭了,他赶紧跑过来,替我揉眼睛,一面劝我说:“弟弟
不要哭,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这些事都像幻灯般一片一片的从我眼前过去,——这
时我心中只觉得澄静凄惨,忠平呵!但愿你永久坐在这里!我们以后永远不打着玩了!
可喜的消息到了,我不至久安于废人了,我要往一个新境界去了,那地方只有“和
平”、“怜悯”和“爱”,一天的愁烦,都撇下我去了。
可怜的主战者呵!我不恨你们,只可怜你们!忠平呵!我不记念你,我只爱你!父亲
呵,妹妹呵,再见罢!
世界的历史,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以下只有……
“上帝也要擦干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
事都过去了。”
国》。)
一只小鸟——偶记前天在庭树下看见的一件事有一只小鸟,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
它的毛羽还未曾丰满,不能远飞;每日只在巢里啁啾着,和两只老鸟说着话儿,它们都觉得
非常的快乐。
这一天早晨,它醒了。那两只老鸟都觅食去了。它探出头来一望,看见那灿烂的阳光,
葱绿的树木,大地上一片的好景致;它的小脑子里忽然充满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飞到枝
子上,放出那赞美“自然”的歌声来。它的声音里满含着清—轻—和—美,唱的时候,好像
“自然”也含笑着倾听一般。
树下有许多的小孩子,听见了那歌声,都抬起头来望着——
这小鸟天天出来歌唱,小孩子们也天天来听它,最后他们便想捉住它。
它又出来了!它正要发声,忽然嗤的一声,一个弹子从下面射来,它一翻身从树上跌下
去。
斜刺里两只老鸟箭也似的飞来,接住了它,衔上巢去。它的血从树隙里一滴一滴的落到
地上来。
从此那歌声便消歇了。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着它,听它的歌声,却不能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0年8月28日。)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①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条界线——生——的时候,你
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在去年秋风萧瑟、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一本书无意中
将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深深的觉得澄澈……凄美。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
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
的诗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
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
的寂寞。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谢的文字,只不过倾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然而我们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①泰戈尔,印度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1861年5月7日出生在西孟加
拉邦加尔各答市。1878年赴英国学法律,继转入伦敦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880年回
国,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9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一九二○年八月三十夜
名,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画——诗
去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我因为抱病,把《圣经》课遗漏了;第二天我好了,《圣经》课
教授安女士,便叫我去补考。
那一天是阴天,虽然不下雪,空气却极其沉闷。我无精打采的,夹着一本《圣经》,绕
着大院踏着雪,到她住的那座楼上,上了台阶,她已经站在门边,一面含笑着问我“病好了
没有”,一面带我到她的书房里去。她坐在摇椅上,我扶着椅背站在炉旁。她接过《圣
经》,打开了;略略的问我几节诗篇上的诗句,以后就拿笔自己在本子上写字。我抬起头
来,——无意中忽然看见了炉台上倚着的一幅画!
一片危峭的石壁,满附着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着一个牧人,背着脸,右手拿着竿子,
左手却伸下去摩抚岩下的一只小羊,他的指尖刚及到小羊的头上。天空里却盘旋着几只饥
鹰。画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样,阴沉——黯淡。
看!牧人的衣袖上,挂着荆棘,他是攀崖逾岭的去寻找他的小羊,可怜的小羊!它迷了
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饥鹰紧追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牧人来了!并不责备
它,却仍旧爱护它。它又悲痛,又惭悔,又喜欢,只温柔羞怯的,仰着头,挨着牧人手边站
着,动也不动。
我素来虽然极爱图画,也有一两幅的风景画,曾博得我半天的凝注。然而我对于它们的
态度,却好像是它们来娱悦我,来求我的品鉴赏玩;因此从我这里发出来的,也只有赞叹的
话语,和愉快的感情。
这幅画却不同了!它是暗示我,教训我,安慰我。它不容我说出一句话,只让我静穆沉
肃的立在炉台旁边。——我注目不动,心中的感想,好似潮水一般的奔涌。一会儿忽然要下
泪,这泪,是感激呢?是信仰呢?是得了慰安呢?
它不容我说,我也说不出来——这时安女士唤我一声;我回过头去,眼光正射到她膝上
的《圣经》——诗篇——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她翻过一页去。我的眼光也移过去,——那面又是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无言无语……声音却流通地极!”
那一天的光阴早过去了,那一天的别的印象,也都模糊了。但是这诗情和画意,却是从
那时到现在永远没有离开我——一九二○年九月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署名:谢
婉莹,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一个忧郁的青年
我从课室的窗户里,看见同学彬君,坐在对面的树下,低着头看书;在这广寂的院子
里,只有他一个,窗外的景物,都是平常看惯,没有什么可注意的;我的思想便不知不觉的
移到他身上去。
他的性情很活泼,平日都是有说有笑,轻易不显出愁容的。近一年来,忽然偏于忧郁静
寂一方面。同学们都很怪讶,因为我和他相处最久,便常常来问起我,但是确实我也不知
道。
这时我下了廊子,迎着他走去,他慢慢的抬起头来,看见了我,便微笑说:“你没有功
课么?”我说:“是的,我看见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所以来找你谈谈。”他便让出地方来,
叫我坐下,自己将书放在一边,抬头望着满天的白云,过了一会才慢慢的说:“今天的天气
很沉闷啊!”我答应着,一面看他那种孤索的态度,不禁笑了。他问道:“你笑什么?”我
说:
“我想起一件事来,所以笑的。”他不在意的问道:“什么事?”
我笑说:“同学们说你近来有些特别,仿佛是个‘方外人’,我看也……”他便沉着的
问道:“何以见得呢?”我这时有些后悔,但是已经说到这里,又不得不说了,就道:“不
过显得孤寂沉静一些就是了,并没有什么——”他凝望天空不语,如同石像一般。
过了半天,他忽然问我说:“有忧郁性的人,和悲观者,有分别没有?”我被他一问,
一时也回答不出,便反问道:
“你看呢?”他说:“我也不很分得清,不过我想悲观者多是阅世已深之后,对于世界
上一切的事,都看作灰心绝望,思想行为多趋消极。忧郁性是入世之初,观察世界上一切的
事物,他的思想,多偏于忧郁。然而在事业上,却是积极进行。”我听了沉吟一会,便说:
“也……也许是这样讲法。”他凝望着我说:“这样,同学们说我是悲观者,这话就不
对。”我不禁笑说:“却原来他们批评你的话,你也听得一二。”他冷笑说:
“怎么会不听得,他们还亲口问过我呢,其实一个人的态度变了,自然有他的缘故,何
必大惊小怪,乱加推测。”我说:
“只是你也何妨告诉他们,省得他们质问。”他微笑说:“其实说也不妨,不过……不
过不值得破工夫去和他们一一的细说就是了。”我说:“可以对我说说么?”他说:“那自
然是可以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从前我们可以说都是小孩子,无论何事,从幼稚的眼光看去,
都不成问题,也都没有问题,从去年以来,我的思想大大的变动了,也可以说是忽然觉悟
了。
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问题,满了问题。比如说:‘为什么有我?’——‘我为什么
活着?’——‘为什么念书?’下至穿衣,吃饭,说话,做事;都生了问题。从前的答案
是:‘活着为活着’——‘念书为念书’——‘吃饭为吃饭’,不求甚解,浑浑噩噩的过
去。可以说是没有真正的人生观,不知道人生的意义。——现在是要明白人生的意义,要创
造我的人生观,要解决一切的问题。所有的心思,都用到这上面去,自然没有工夫去谈笑闲
玩,怪不得你们说我像一个‘方外人’了。”
我说:“即或是思索着要解决一切的问题,也用不着终日忧郁呵。”
他抬起头来看我说:“这又怪了,你竟见不到此!世界上一切的问题,都是相连的。要
解决个人的问题,连带着要研究家庭的各问题,社会的各问题。要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带着
要考察过去的事实,要想象将来的状况。——这千千万万,纷如乱丝的念头,环绕着前后左
右,如何能不烦躁?而且‘不入地狱,不能救出地狱里的人’。——‘不失丧生命,不能得
着生命’。不想问题便罢,不提出问题便罢,一旦觉悟过来,便无往而不是不满意,无往而
不是烦恼忧郁。先不提较大的事,就如邻家的奴婢受虐,婆媳相争;车夫终日奔走,不能养
活一家的人;街上的七岁孩子,哄着三岁的小弟弟;五岁的女孩儿,抱着两岁的小妹妹。那
种无知,痛苦,失学的样子,一经细察,真是使人伤心惨目,悲从中来。再一说,精神方
面,自己的思想,够不够解决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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