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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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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捐过了,便又到女高师的幼稚园和附属小学,这些可爱的小孩子,蜂蚁似的,把我们都围

住了,一片“给你们钱”的声音,颤动我们的耳鼓,这真是天使的歌声,天国的音乐。我的

感想,泉水似的奔涌出来,间不容发之顷,竟没有沉思默味的工夫,只得任它又奔泻了去。

因为他们人数太多,纪念章分得不匀,我好几次从大群里抽身出来,要给那离我较远的孩子

们,不过一二秒钟,我仍旧困在圈儿里。直到我们都妙手空空,他们都笑着跳着的走开了,

才抱起那沉重的罐子来,谢谢他们,又出去了。

我们只得商议着请黄女士到女青年会去取纪念章并一个扑满。李淑香女士和我又到了培

华女校,承他们学员的盛意捐了铜子几十枚,他们的校长却絮絮的问我们这款的用途,又说

了许多别的话,我们略应了几句,便回身出来。

到了笃志女校,我们却没有向他们募捐,只在那里等着黄女士。那时已近午,狂风渐

起,黄沙蔽日。一会儿黄女士来了,我们匆匆的包起纪念章,便又到女高师附中,可惜到得

太晚,学生们都回家去了。我们在应接室等了半天,校役一定回说教员们都不在校,不便久

坐,只得出来。

到了第一女子中学,正遇见他们学生,也拿着旗子出来,相逢一笑。他们便请我们到校

内去坐,学监招待我们极其殷勤。谈了一会话,便又告辞。

那时候风越大了,街上又遇着好几面燕京大学的旗子,同学们风尘满面,站在街上,还

是精神百倍。可敬呵!中国的将来,都在这些青年人身上。

走到东长安街,风推着我们走,对面说话都听不见,抱罐的手也僵了。“风呵,再大一

点,我要请你试一试青年的精神;风呵,再大一点,我们要藉着你,预备和万恶的社会奋

斗!”我低低的说着,其实那时即或高声疾呼,除了我自己,也没有人能听见。

天色渐渐的昏了。我们又到了孔德学校,我们是第四五次的募捐员到他们那里的,那天

又是他们放假的日子。只为第二天他们开展览会,还有少数的学员,在校里预备陈设,十几

个孩子捐的却实在不少。当我们站着和他们谈话的时候,有一个女校役,提着茶壶走过,谁

也没有注意她和她说什么劝捐的话,她忽然自己站住了,往里投了一个铜子,“大家都是苦

人呵!”她说着叹了一口气,自己走了。我们连忙追上她恭恭敬敬的送她一个纪念章,我注

目看着她半天。——又回到华语学校,将留在那里的扑满,取了来,又重新谢了他们一番。

回到学校,天色更昏暗了,风仍是刮着,同学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都吹得不成样子,

大家杂乱着相问答。以后便到科长的办公室,将每一组的扑满都砸开了。我们的四个扑满盛

有三十几元零些铜子,数目记不清了,因我计数金钱时又起了感想。金钱的确是可爱的,这

样得来的金钱,是有它的真价值。咳!孔德学校的一个铜子,女高附小的几百个铜子,这价

值是自有金钱历史以来,未有的价值!

事实有一半是模糊记不清了,感想却又写不完。今天追记起来,无端又起了许多的感

触,这工作有可记的价值么?人类不是应当互助相爱的么?这样,你们一天冒着风捐了几十

块钱,便是做了一件有功德的事么?这其中岂不是也有你自己的名誉心,自利心么?果然要

做功德事呵,就应该一个字都不写。我写到这里,呆了,放下笔,抬起头来,看见了大礼堂

里对面壁匾额上的“见义勇为”四个大字。

婉莹。)

谢“思想”

只能说一声辜负你,

思想呵!任你怒潮般卷来,

又轻烟般散去。沉想中,凝眸里,

几张碎纸,

都深深的受了你的赠与。也曾几度思量过,

难道是时间不容?

难道是我自己心情倦慵?便听凭你乘兴而来,

无聊又去。还是你充满了无限神奇;

只答我心中膜拜。难役使世间的语言文字

说与旁人?

思想呵!无可奈何,只能辜负你,这枝不听命的笔儿

难将你我连在一起。十二,二九,一九二一

《春水》。)除夕

是这般的灯红人静,守着炉火,正思潮泛涌;拿起笔来——写罢,从何处写起?

“除夕!”难道也生出人云亦云,有心的感想?——应看的书,都堆在架上呢,今夜清

闲……看罢,却又一行都看不下去。我抑下思潮,无奈它一霎时又如前泛涌。“除夕”两个

字,已入了我的心,思想总围着它旋转。

“时间”呵!你来限制无限的太空,什么年月日时,分出“过去”,“将来”,“现

在”,这三面旗影下,指挥了多少青年!

“除夕”这两个字,也受了时间的赐与,隔断了现在和未来。平常的一夜,竟做成了万

仞的高山!

我不信平常的一夜,就可作万仞的高山!截住了不断的生命的泉流。然而我——我终竟

也随同信了。可怜的人类呵!

竟听“时间”这般的困苦你,更可怜我也未能跳出圈儿外!

将来,我的梦,如何实现?——为着“现在”热烈的期望,我切盼时间飞走;为着“将

来”无聊的回忆,我又怕时间飞走。人呵!你终竟是个人,怎敌时间的播弄。

完了!人呵!你只是个人,什么立志,什么希望,从头数,只在“时间”的书页上,留

些墨迹。到了末尾,只有……

空了——无奈现在总有我,这不自主的奋斗,无聊赖的努力,须仍被“时间”束住!听

一下一下的钟声,又是催人过去,这一声声难再得。即使坐到天明,也只随着世界转,仍有

我,仍有时间。

去的去了,来的来了,住的住了;只能听着“时间”,翻它的书页。

困苦的人呵!你空读了些书,为着这小小问题,竟由它烦闷,得不出丝毫解答?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夜1922年烦闷

几声晨兴的钟,把他从疲乏的浓睡中唤醒。他还在神志朦胧的时候,已似乎深深的觉得

抑郁烦躁。推开枕头,枕着左臂,闭目思索了一会,又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他不痛

快。这时廊外同学来往的脚步声,已经繁杂了,他只得无聊地披衣起来;一边理着桌上散乱

的书,一边呆呆地想着。

盥漱刚完,餐铃响了,他偏不吃饭去;夹着书,走到课室,站在炉边。从窗户里看同学

们纷纷的向着餐室走,他的问题又起了:“到底是吃饭为活着,还是活着为吃饭?一生的大

事,就是吃饭么?假如人可以不吃饭,岂不可以少生许多的是非,少犯许多的罪恶么?但

是……”他的思想引到无尽处,不禁拿起铅笔来,在本子上画来画去的出神。

不知站了多少时候,忽地觉得有人推门进来。回头看时,正是同班友可济和西真,也一

块儿夹着书来了,看见他都问:

“你怎么不吃饭去?”他微笑着摇一摇头。他们见他这般光景,就也不说什么;在炉旁

站了一会,便去坐下,谈论起别的事来。

要是别日也许他也和他们一块儿说去,今天他只不言语,从背后呆呆的看着他们。他

想:“西真这孩子很聪明,只是总不肯用一用思想——其实用思想又有什么用处,只多些烦

恼,不如浑化些好。”又想:“可济昨天对我批评了半天西真,说他不体恤人,要一辈子不

理他。今天又和他好起来,也许又有什么求他的事,也未可知。总之人生只谋的是自己的利

益,朋友的爱和仇,也只是以此为转移,——世间没有真正的是非,人类没有确定的心

性。”又想,“可济的哥哥前几天写信来叫我做些稿子,还没有工夫覆他,他哥哥……”这

时同学愈来愈多,他的思潮被打断,便拿起书来,自去坐下。

他很喜欢哲学,但今日却无心听讲,只望着窗外的枯枝残雪。偶然听得一两句,“唯物

派说心即是物——世界上的一切现象,只是无目的底力与物的相遇。”这似乎和他这些日子

所认可的相同,便收回心来,抬头看着壁上的花纹,一面听着。一会儿教授讲完了,便征求

学生的意见和问题,他只默然无语。他想:“哲学问题没有人能以完全解答,问了又有什么

结果;只空耗些光阴。”

一点钟匆匆过去了,他无精打采的随着众人出来。

回到屋里,放下书,走了几转,便坐下;无聊的拿出纸笔,要写信给他姊姊。这是他烦

闷时的习惯,不是沉思,就是乱写。

亲爱的姊姊:

将我的心情,冷淡入无何有之乡了。

你莫又要笑我,我的思潮是起落无恒。和我交浅的人,总觉得我是活泼的,有说有笑

的,我也自觉我是动的不是静的。然而我喜玄想,想到上天入地。更不时的起烦闷,不但在

寂寞时,在热闹场中也是如此。姊姊呵!

这是为什么呢?是遗传么?有我的时候,勇敢的父亲,正在烈风大雪的海上,高唱那

“祈战死”之歌,在枪林炮雨之下,和敌人奋斗。年轻的母亲,因此长日忧虑。也许为着这

影响,那忧郁的芽儿,便深深的种在我最初的心情里了。为环境么?有生以来,十二年荒凉

落漠的海隅生活,看着渺茫无际的海天,听着清晨深夜的喇叭,这时正是汤琵琶所说的“儿

无所悲也,心自凄动耳”的境象了。像我们那时的——现在也是如此——年纪和家庭,哪能

起什么身世之感,然而幼稚的心,哪经得几番凄动,久而久之,便做成习惯了。

可恨那海隅生活,使我独学无友,只得和书籍亲近。更可恨我们那个先生,只教授我些

文学作品,偏偏我又极好它。终日里对着百问不答神秘的“自然”,替古人感怀忧世。再后

虽然离开了环境的逼迫,然而已经是先入为主,难以救药了。

我又过了几年城市的学校生活,这生活也有五六年之久,使我快乐迷眩,但渐渐的又退

回了。我的同学虽然很多,却没有一个可与谈话的朋友。他们虽然不和我太亲密,却也不斥

我为怪诞,因为我同他们只说的是口里的话,不说心里的话。我的朋友的范围,现在不只在

校内了。我在海隅的时候,只知道的是书上的人物,现在我已经知道些人物上的人物。姊姊

呵!罪过得很!我对于这些人物,由钦羡而模仿,由模仿而疑惧,由疑惧而轻藐。总而言

之,我一步一步的走近社会,同时使我一天一天的看不起人!

不往下再说了,自此而止罢。姊姊呵,前途怎样办呢?奋斗么?奋斗就是磨灭真性的别

名,结果我和他们一样。不奋斗么?何处是我的归宿?随波逐流,听其自然,到哪里是哪

里,我又不甘这样飘泊!

因此我常常烦闷忧郁,我似乎已经窥探了社会之谜。我烦闷的原因,还不止此,往往无

端着恼。连我自己也奇怪,只得归原于遗传和环境。但无论是遗传,是环境;已的确做成了

我这么一个深忧沉思的人。

姊姊,我傲岸的性情,至终不能磨灭呵!我能咬着牙慰安人,却不能受人的慰安。人说

我具有冷的理性,我也自承认是冷的理性。这时谁是我的慰安,谁配慰安我呢?姊姊呵!我

的眼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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