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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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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具有冷的理性,我也自承认是冷的理性。这时谁是我的慰安,谁配慰安我呢?姊姊呵!我
的眼泪,不能在你面前掩盖,我的叹息,不能在你耳中隐瞒。亲爱的姊姊,“善美的安琪
儿”,——你真不愧你的朋友和同学们赠你的这个徽号——只有你能慰安我,也只有我配受
你的慰安。你虽不能壅塞我眼泪的泉源,你却能遏止这泉流的奔涌。姊姊呵!你虽不和我是
一样的遗传,却也和我是一样的环境,怎么你就那样的温柔,勇决,聪明,喜乐呢?——虽
人家也说你冷静,但相形之下,和我已相差天地了——我思想的历史中的变迁和倾向,至少
要有你十分之九的道力。我已经觉得是极力的模仿你,但一离开你,我又失了自觉。就如今
年夏天,我心灵中觉得时时有喜乐,假期一过,却又走失了。姊姊,善美的姊姊!飘流在觉
悟海中——或是堕落海中,也未可知——的弟弟,急待你的援手呵!
年假近了,切望你回来,虽然笔谈比面谈有时反真切,反彻底,然而冬夜围炉,也是人
生较快乐的事,不过却难为你走那风雪的长途。小弟弟也盼望你回来,上礼拜我回家去的时
候,他还嘱咐我——他决不能像我,也似乎不很像你,他是更活泼爽畅的孩子。我有时想,
他还小呢,十岁的年纪,自然是天真烂漫的。但无论如何,决不至于像我。上帝祝福他!只
叫他永远像你,就是我的祷祝了。
姊姊!风愈紧了,雪花也飘来了。我随手拿起笔来,竟写了六张信纸,无端又耗费了你
五分钟看信的工夫,请你饶恕我。亲爱的姊姊,再见罢!你忧闷的弟弟
匆匆的写完了,便从头看了一遍,慢慢的叠起来。自己挪到炉边坐着,深思了一会,又
回来,重新在信后注了几句:
思潮起落太无恒,也许天明就行所无事了。我不愿意以无端的事,不快了我,又不快了
你。
注完便封了口,放在桌上。——其实这信,他姊姊未必能够看见:他烦闷时就写信,写
完,自己看几遍,临到付邮的时候,说不定一刹那顷,他脑子里转一个弯儿,便烧了撕了。
他不愿意人受他思想的影响,更不愿意示弱,使人知道他是这样的受环境的逼迫。横竖写
了,他精神中的痛苦,已经发泄,不寄也没有什么,只是空耗了无数的光阴和纸笔。
这时场院里同学欢笑奔走的声音,又散满了,已经到了上午下课的时候。他觉得饿了,
便出来自己先走到餐室里。一会儿同学们也来了,一个个冻红着脸,搓着手,聚在炉边谈
话。可济回头看见他,便问:“这两点钟没课,你做什么来着?”
他说:“没做什么,只写了几封信。”可济说:“正是呢,我哥哥等着你的回信,千万
别忘了。”他点一点头。
饭后走了出来,大地上已经白茫茫的了,空中的雪片,兀自飘舞。正走着,西真从后面
赶上说,“今天下午四点的委员会,你千万要到。”他便站住了说,“我正要告诉你呢,今
天是礼拜六,昨天我弟弟就写信叫我早些回去,大概是有点事。
今天就请你替我主席罢,我已经告了假了。”西真道:“你又来,哪能有这样凑巧的
事。你若不去,他们又该说你了;办事自然是难的,但你这人也未免太……”他沉下脸来
说:“太什么?”西真咽住了笑道,“没有什么,不过我劝你总是到了好。”他低下头走
着,半天不言语,一会儿便冷笑道:“我也看破了。每人都要弄聪明,我何苦白操这一番
心?做来做去,总是这么一回事。什么公益?什么服务?我劝大家都不必做这梦了。撒手一
去,倒可以释放无数劳苦的众生。其实我也不用说别人,我深深的自己承认,我便是罪恶的
魁首,魔鬼的头儿。”西真听了,也不说什么,这时已经走到他屋门口,他又说:“其实—
—我倒不是为这个,我今天真有点事,请你千万代劳;全权交给你了。不必再征求我的意
见。”西真迟疑了一会说,“也好。”他便点一点头进去了。
到了屋里,百无聊赖,从冻结的玻璃窗里,往外看着模糊的雪景,渐渐的困倦上来;和
衣倒下,用手绢盖上脸,仿佛入梦。
不一会儿又醒了,倒在床上呆想,心中更加烦躁,便起来想回家去。忽然忆起可辉的信
未复,不如写了再走,拿起笔来,却先成了一篇短文字:
青年人一步一步的走进社会,他逐渐的看破“社会之谜”。使他平日对于社会的钦慕敬
礼,渐渐的云消雾灭,渐渐的看不起人。
社会上的一切现象,原是只可远观的。青年人当初太看得起社会,自己想象的兴味,也
太浓厚:到了如今,他只有悲观,只有冷笑。他心烦意乱,似乎要往自杀的道上走。
原来一切都只是这般如此,说破不值一钱。
他当初以为好的,以为百蹴不能至的,原来也只是如此。——这时他无有了敬礼的标
准,无有了希望的目的;只剩他自己独往独来,孤寂凄凉的在这虚伪痛苦的世界中翻转。
他由看不起人,渐渐的没了他“爱”的本能,渐渐的和人类绝了来往;视一切友谊,若
有若无,可有可无。
这是极大的危险不是?我要问作青年人环境的社会!
一方面他只有苦心孤诣的倾向自然。——但是宇宙是无穷的,蕴含着无限的神秘,沉静
的对着他。他有限的精神和思路,对此是绝无探索了解的希望。他只有低徊,只有赞叹,只
有那渺渺茫茫无补太空的奇怪情绪。
两种心理,将青年人悬将起来,悬在天上人间的中段。
这是极大的危险不是?青年要问宇宙,也要问自己。
青年自己何尝不能为人生和宇宙,作种种完满的解答?但理论是一件事,实践又是一件
事。他说得来却做不到,他至终仍是悬着。
这两方面,又何尝不可以“不解之解”解决了?但青年人不能升天,不甘入地;除非有
一方面能完完全全的来适应他。
宇宙终古是神秘的;但社会又何妨稍稍的解除虚伪和痛苦,使一切的青年人不至于不着
边际?
极大的危险,已经临到了,青年自己明明白白地知道——
他一口气写完了,看了一遍,放在旁边,找出可辉的信来,呆呆的看着,半天,很昏乱
的拿起笔来,又写:
可辉兄:
读了,很好。我也是极喜欢月夜的,我经历过的海上和山中的月夜,那美景恐怕你还没
有遇见过。但我总觉得月夜不如星夜;月夜的感觉散漫,不如星夜那般深沉。灿烂的繁星,
衬着深蓝的夜色,那幽深静远的太空,真使人微叹,使人深思,使人神游物外呵!我有时对
着无星的月夜,恨不得将心灵的利斧,敲碎月明,幻作万千星辰,叫它和着风中的密叶繁
枝,颂赞这“自然”的神秘。
你也曾有这种的幻想么?
论到文学创作问题,天才以外的人,自然总不如天才的创作那般容易。——这容易不是
多少的问题——因为见得到是一件事,写得出又是一件事。天才的观察,也许和别人一般,
只是他能描写得非常的自然,非常的深刻,便显得高人一着。不过将创作文学的责任,交付
天才,也有一件危险。他们的秉赋不同,感觉从他脑中渗过的时候,往往带着极浓厚的特具
的色彩;乐便乐到极处,悲也悲到极处。愈写得动人,愈引导阅者趋向他偏窄的思路上去,
他所描写的对象,就未免模糊颠倒了。到此牵连到文学材料问题,我又起怪想了,宇宙中一
切的物事,在在都是可描写的;无论在山村,在都市,只要有一秒钟寂静的工夫,坐下想一
想,站住看一看,我们的四围,就充满了结构非常精密的文学材料,又何用四处寻求呢?我
主张与其由一两个人——无论是否天才——来描写,不如由大家同来实地观察,各人得着自
己的需要。一两个人的感觉和文字,怎能写尽这些神秘,没的玷辱隐没了这无限的“自
然”!
文坛上真寂寞呵!我不信拿这些现时的文学界中人的人格,就足以支撑我们现代的文学
界,然而他们的确已这样的支撑了,真是——我也知止了,忏悔了。然而古往今来,其实也
都是如此,古文学家或者还不如今,不过我们看不见,便只有盲从赞叹。何必多说?世界上
原只是滑稽,原只是虚伪。古人欺哄今人,今人又欺哄后人,历史中也尽是一脉相延的欺哄
的文字。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你说我的话。你说我只能影响别人,却不能受人的影响。你太把我
看重了!我哪里有影响人的力量?至于我受人的影响,是的确不少,你不理会就是了。你又
劝我不要太往悲观里思想,我看这个不成问题,我近来的思想,几乎瞬息万变。告诉你一个
笑话,我现在完全的赞同唯物派的学说。几乎将从前的主张推翻了。不过我至终不承认我昨
日的主张,以至今日的,明日的,也是如此。我年纪太轻,阅历太浅,读的书也太少。人生
观还没有确定;偶然有些偏于忧郁的言谈和文字,也不过是受一时心境的影响和环境的感
触,不至于长久如此的,而且如不从文字方面观察,我就不是悲观的我。因此我从来不以思
想的变迁为意,任这过渡时代的思潮,自由奔放,无论是深悲是极乐,我都听其自然。时代
过了,人生观确定了,自然有个结果。请你放心罢,我是不须人的慰安的,谢谢你。
“作稿问题”,我真太羞赧了,我不愿意再提——附上一篇,是刚才乱写的,不过请你
看一看——这便是末一次。因为我愈轻看人,愈拿着描写“自然”不当做神圣的事;结果是
我自己堕落,“自然”自杀。我不想再做了,不如听“自然”自己明明白白地呈露在每个渔
夫农妇的心中,覆盖了无知无识的灵魂,舒展了无尽无边的美。
到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所爱的孩子,我的小弟弟,活泼胜常,可以告慰。
雪中的天色,已经昏暗了,我要回家去。归途中迎面的朔风,也许和你楼旁的河水相应
答。何不将心灵交托给这无界限的天籁,来替我们对语!你的朋友
匆匆的写完,和那篇稿子一块儿封了起来。又从桌上拿起给姊姊的信来,一同放在袋
里。捡出几本书,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匆匆的又走出来;一眼望见西真和几个同学,都站
在“会议室”的门口目送着他。
街上只有朔风吹着雪片,和那车轮压着雪地轧轧的细响。
路灯已经明了,一排儿繁星般平列着;灯下却没有多少行人,只听得归巢的寒鸦,一声
声的叫噪。他坐在车上想:“当初未有生物的时候,大地上也下雪么?倘若有雪,那才是洁
白无际,未经践踏,任它结冰化水,都是不染微瑕的。”又想:
“只有‘家’是人生的安慰,人生的快乐么?可怜呵!雪冷风寒,人人都奔走向自己暂
时的归宿。那些无家的人又将如何?——永久的家又在哪里?”他愈想愈远,竟然忘却寒风
吹面。忽然车停了,他知道已经到家了。
走进门去,穿过甬路,看见餐室里只有微微的光;心想父亲或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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