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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5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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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儿活下来了,起名叫秀琴,是她的宝贝。她出来工作,自己指“富”为姓。她有心脏

病,每星期必到燕大医院去取一次药水,但她还是把孩子的衣服(除毛衣外)全部揽了去。

她总把孩子打扮得十分雅气,衣领和袖子上总绣上些和毛衣的颜色协调的小花,那时燕大中

美同事的夫人们,都夸说我们孩子穿得比谁都整齐,其实都是富奶奶给他们打扮的。

一九三五年我的女儿吴冰出世了,也是她照应的,吴冰从小不“挑食”,长得很胖,富

奶奶对于女孩子的衣着更加注意,吴冰被推着车子出去,真是谁看谁爱。一九三六年,是文

藻的休假年(燕大的教授们是每七年休假一次),我们先到日本,又到美国代表燕大祝贺哈

佛大学建校三百周年,以后又到英国、意大利、法国等,文藻自己又回到英国的牛津和剑桥

大学,研究他们的导师制度,我那时正怀上了吴青,就在法国留下,在巴黎闲住了一百天。

那时文藻的母亲虽然也在北京,但两个孩子的一切,仍是全由富奶奶照管。一九三七年我们

从欧洲回来,不到一个星期,北京便沦陷了。因为燕大算是美国教会办的,一时还没有受到

惊扰,我们就仍在燕大教学,一面等待十一月份吴青的出世,一面做去云南大学的准备。因

为富奶奶有心脏病,我怕云南高原的天气对她不宜,准备荐她到一位美国教授家里去工作。

他们家只老夫妇二人,工作很轻松,但富奶奶却说:“您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走,就不放心,

我送您到香港再回来吧。”等到了香港,我们才知道要去云南必须从安南的海防坐小火车进

入云南,这条路是难走的!富奶奶又坚持说:“您和先生两个人,绝对弄不了这三个孩子,

我还是跟您上云南吧。”我只得流着眼泪同意了。这一路的辛苦困顿,就不必说。亏得在路

过香港时,我的表兄刘放园一家也在香港避难,他们把一个很能干的大丫头——瑞雯交给了

我,说是:“瑞雯十八九岁了,我们不愿意在香港替她找人家,不如让你们带到内地给她找

吧。”路上有了瑞雯当然方便得多,富奶奶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两人处得十分融洽。到

了昆明,瑞雯便担任了厨师的职务,她从我的表嫂那里,学做的一手好福建菜,使我们和我

们的随北大、清华南迁的朋友们,大饱口福。

我们到了昆明,立刻想把富奶奶的丈夫黄志廷和女儿秀琴都接到后方来,免得她一家离

散。那时正好美国驻云南昆明的领事海勇(Seabold)和我们很友好,他们常说云南

工人的口音难懂,我说:“我给你们举荐一个北京人吧。”于是我们就设法请南下的朋友把

黄志廷带到了昆明,在美国领事馆工作。富奶奶的独女秀琴却自己要留在北京读完高中,在

一九四○年我们搬到重庆之后,她才由我们的朋友带来,到了重庆,我们即刻把她送到复旦

大学,一切费用由我们供给。这时富奶奶完全放心了,我们到重庆时,本来就把黄志廷带来

我家“帮忙”,如今女儿也到了后方,又入了大学,她不必常常在夜里孩子睡后,在桐油灯

下,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女儿写信了。说来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富奶奶本来不会

写字,她总是先把她要说的话,让我写在纸上,然后自己一笔一划地去抄,我常常对她说:

“你不必麻烦了,我和黄志廷都会替你写,何必自己动笔呢?”她说:“秀琴看见我的亲笔

字,她会高兴的。”

我们到重庆不久,因为日机常来轰炸,就搬到歌乐山上住。不久文藻又得了肺炎,我在

医院陪住了一个多月,家里一切,便全由富奶奶主持。那几年我们真是贫病交加,文藻病好

了,我又三天两头地吐血,虽然大夫说这不是致命的病,却每次吐血,必须躺下休息,这都

给富奶奶添许多麻烦,那时她也渐渐地不支了,也得常常倚在床上。我记得有一次冬天,在

沙坪坝南开中学上学的吴平,周末在大雨中上山,身上的棉裤湿了半截。富奶奶心疼地让他

脱下棉裤,坐在她被窝里取暖。她拿我的一条旧裤作面子,用白面口袋白布做里子,连夜在

床上给他赶做一条棉裤。我听见她低低地对吴平说:“你妈也真是,有钱供人上大学,自己

的儿子连一条替换的棉裤、毛裤都没有!”这是她末一次给我的孩子做活了!

有一天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我看我这病是治不好了,您这房子虽然是土房,也是花

钱买的,我死在这屋里,孩子们将来会害怕的,您送我上医院吧。”我想在医院里,到底照

顾得好一些,山下的中央医院(就是现在的上海医院)还有许多熟人,我就送她下山,并让

黄志廷也跟去陪她,我一面为她预备后事。正好那时听说有一户破落的财主,有一副做好的

棺材要廉价出卖,我只用了一百多块钱(《关于女人》稿费的一部分)把它买了下来,存放

在山下的一间木匠铺里。

到医院后不久,她就和我们永别了。她葬在歌乐山的墓地里。出殡那一天,我又大吐

血,没有去送葬,但她的丈夫、女儿和我的儿女们都去了。听说,吴平在坟前严肃地行了一

个童子军的敬礼后,和她的两个妹妹吴冰、吴青,都哭得站不起来!五十年代中期,我曾参

加人大代表团到西南视察,路经四川歌乐山,我想上去看看她的坟墓,却因为那里驻着高射

炮队就去不成了。

黄秀琴同她的大学同学四川人李家驹结了婚,不久也把父亲黄志廷接走了。抗战胜利

后,我们回到南京又去了日本,黄家留在四川,但是我们的通讯不断。

黄秀琴生了两儿两女后,也去世了。六十年代我们住在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她的次子李

达雄在北京邮电学院上学,假期就到我们家来称我为“姥姥”。直到现在他夫妇到京出差还

是给我送广柑、“菜脑壳”之类我们爱吃的东西。我们的孩子和他们的孩子一直是亲如一

家……

关于这个高尚的人的事迹,我早就想写了,镶在一个小铜镜框里的她和我们三个孩子的

小相片,几十年来一直在我的身边,现在就在我身后的玻璃书柜里。今天浓阴,又没有什么

“不速之客”,我一口气把从一九二九年起和我同辛共苦了十几年的、最知心的人的事迹,

写了出来,我的眼泪是流得尽的,而我对她的忆念却绵绵无尽!1987年6月5日薄暮在

美留学的三年

这应该是我的自传的第六段了。

我的《寄小读者》就是在美留学的三年之间写的,但叙述得并不完全,我和美国的几个

家庭,几位教授,一些同学之间的可感、有趣的事情并没有都写进通讯里去。

我在《我的大学生涯》里写过我的英文教师鲍贵思女士对我特别地爱护和关怀。鲍女士

的父亲鲍老牧师也在二十年代初期,到北京燕大来看过他的女儿,并游览了北京名胜。我们

也陪他逛过西山。他在京病了一场,住在那时成立不久的协和医院。他对我们说,“我在美

国和欧洲都住过医院,但是只有中国的医护人员最会体贴人。”

我到了美国东部的波士顿,火车上只有我一个中国人了。

这时在车站上来接我的就是这两位鲍老牧师夫妇。在威校开学前,我就住在他们家里。

我记得十分清楚,这地名是默特佛镇、火药库街四十六号。

46PowderHouseStreetMedford,Mass.这住址连我弟

弟们都记得,因为他们写给我的信,都是先寄到那里。这所房子的电话号码是1146R。

和我同船来的清华同学们在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大学上课的,他们都来到这里来看望我,也

都记得这电话号码。他们还彼此戏谑,说是为的要记住这些数字,口中常念念有词,像背

“主祷文”似的!

这所房子是鲍老夫人娘家的,因为这里还住着一位老处女,鲍女士的姨母,Josep

hineWilcox,我也跟鲍家子侄辈称她为周姨(AuntJo)。

因为鲍老牧师夫妇和“周姨”待我和他们自己的儿女一样,慈爱而体贴,我在那里住得

十分安逸而自由。他们家里有一个女工和一个司机。女工专管做饭和收拾屋子,司机就给他

们开车。这个女工工作并不细致,书桌上只草草地拂拭一下,这是我最看不惯的。于是在吃

早饭后,同周姨一起洗过盘杯,我便把鲍老牧师和周姨的书案收拾得干干净净,和我在自己

家里收拾我父亲的书案一样。

在我上学以前,鲍老牧师带我去参观了几个男女大学,他们又带我到麻省附近观赏了许

多湖光山色,这些我在《寄小读者》通讯十八“九月九日以后”的记事中都讲到了,否则我

既没有自己的车,又没有向导,哪能畅游那么多地方呢?

总之,在美国时期,鲍家就成了我的家,逢年过节,以及寒暑假,他们都来接我回

“家”。鲍老牧师在孟省(Maine)的伍岛(FiveIslands)还有一处避暑

的房子。我就和他们一同去过。在《寄小读者》的通讯中,凡是篇末写着“默特佛”或“伍

岛”的地名的,都是鲍家人带我一起去过的。

此外,还有好几位我的美国教授,也是我应当十分感谢的。他们为我做了一些“破例”

的事情。我得到的威校的奖学金,每学期八百元,只供给学、住、膳费,零用钱是一文无

着;我的威校中国同学如王国秀,她是考上清华留学官费的,每月可以领到八十美金。国秀

告诉我,不是清华的官费生,也可以去申请清华的半官费,每月可以领到四十美金,只要你

有教授们期终优秀成绩的考语。我听她的话,就填写了申请表,但是我只上了九个星期的课

便病倒了,又从学校的疗养院搬到沙穰疗养院,我当然没有参加期终考试,而我的几位教

授,却都在申请的表格上,写上了优秀的考语,于是我糊里糊涂地得了每月四十美元的零用

金!

《寄小读者》通讯二十一中的K教授(Prof.E.Kendrick)是威校宗教

系的教授,我没有上过她的课,但她在二十年代初期,曾到中国游历,在燕大女校住过些日

子。我们几个同学,也陪她逛过西山,谈得很投机。因此我一到了威校,她便以监护人自

居,对我照拂得无微不至!我在沙穰疗养院,总在愁自己的医疗费不知从哪里出,而疗养院

也从来没有向我要过。后来才晓得是K教授取出威校给我的奖学金,来偿付的。我病愈后,

回到鲍家,K教授又从鲍家把我接出去避暑。她自己会开车,带我到了新汉寿(NewHa

mp-shire)的白岭(WhiteMountains)上去。《寄小读者》通讯二

十一到二十三,就写的是这一段的经历。

我在美国接触过的家庭和教授们,在一九三六年重到美国时,曾又都去拜访过,并送了

些作为纪念的中国艺术品。威校的教授们还在威校最大的女生宿舍“塔院”(TowerC

ourt)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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