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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5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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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一口血就涌上来了!
不敢说的……谁也想不到他走的那样快……大人说:“伊哥住址是呈贡三台山,你能记
得吗?”我含泪点首……晨十时德国医陈义大夫又来打针,大人喘仍不止,稍止后即告我:
“将我的病况,用快函寄上海再转香港和呈贡,他们三人都不知道我病重了……”这时大人
面色苍白,汗流如雨,又说:“我要找你妈去!”……大人表示要上床睡,我知道是那两针
吗啡之力,一时房中安静,窗外一滴一滴的雨声,似乎在催着正在与生命挣扎的老父,不料
到了早晨八时四十五分,就停了气息……我的血也冷了,不知是梦境?是幻境?最后责任心
压倒了一切,死的死了,活的人还得活着干……
他的第二封信,就附来一张父亲灵堂的相片,以及他请人代拟的文藻吊我父亲的挽联:
本是生离,竟成死别,深闺何以慰哀思
信里还说“听说你身体也不好,时常吐血,我非常不安……弟近来亦常发热出汗,疲弱
不堪,但不敢多请假,因请假多了,公司将取消食粮配给……华妹一定要为我订牛奶,劝我
吃鸡蛋,但是耗费太大,不得不将我的提琴托人出售,因为家里已没有可卖之物……一切均
亏得华妹操心,这个家真亏她维持下去……孩子们都好,都知吃苦,也都肯用功读书,堪以
告慰,但愿有一天苦尽甜来……”
这是涵弟给我的末一封信了。父亲是一九四○年八月四日八时四十五分逝世的。涵弟在
敌后的一个公司里又挨了四年,我也总找不到一个职业使他可以到后方来。他贫病交加,于
一九四四年也逝世了!他最爱的也是最聪明的女儿宗莲,就改了名字和同学们逃到解放区
去,其他的仍守着母亲,过着极其艰难的日子……
我的这个最聪明最尽责、性情最沉默、感情最脆弱的弟弟,就这样在敌后劳苦抑郁地了
此一生!
关于能把三个弟弟写在一起的事:就是他们从小喜欢上房玩。北京中剪子巷家里,紧挨
着东厢房有一棵枣树,他们就从树上爬到房上,到了北房屋脊后面的一个旮旯里,藏了许多
他们自制的玩艺儿,如小铅船之类。房东祈老头儿来了,看见他们上房,就笑着嚷:“你们
又上房了,将来修房的钱,就跟你们要!”
还有就是他们同一些同学,跟一位打拳的老师学武术,置办一些刀枪剑戟,一阵乱打,
以及带着小狗骑车到北海泅水、划船,这些事我当然都没有参加。
其实我在《关于女人》那一本书里,虽然说的是我的三位弟妇,却已经把我的三个弟弟
的性情、爱好等等都已经描写过了。不过《关于女人》是写在一九四三年,对于大弟只写了
他恋爱、婚姻一段,对于二弟、三弟就写得多一些。
二弟为杰从小是和我在一床睡的。那时父亲带着大弟,母亲带着小弟,我就带着他。弟
弟们比我们睡得早,在里床每人一个被窝桶,晚饭后不久,就钻进去睡了。为杰和一般的第
二个孩子一样,总是很“乖”的。他在三个弟兄里,又是比较“笨”的。我记得在他上小学
时,每天早起我一边梳头,一边听他背《孟子》,什么“泄泄犹沓沓也”,我不知道这是
《孟子》中的哪一章?哪一节?也许还是“注释”,但他呜咽着反复背诵的这一句书,至今
还在我耳边震响着。
他的功课总是不太好,到了开初中毕业式那天,照例是要穿一件新的蓝布大褂的,母亲
还不敢先给他做,结果他还是毕业了。可是到了高中,他一下子就蹿上来了,成了个高材
生。一九二六年秋他考上了燕京大学,正巧我也回国在那里教课,因为他参加了许多课外活
动,我们接触的机会很多。
有一次男生们演话剧“咖啡店之一夜”,那时男女生还没有合演,为杰就担任了女服务
员这一角色。他穿的是我的一套黑绸衣裙,头上扎个带褶的白纱巾,系上白围裙,台下同学
们都笑说他像我。那年冬天男女同学在未名湖上化装溜冰,他仍是穿那一套衣裳,手里捧着
纸做的杯盘,在冰上旋舞。
一九二九年我同文藻结婚后,我们有了家了,他就常到家里吃饭,他很能吃,也不挑
食。一九三○年秋我怀上了吴平,害口,差不多有七个月吃不下东西。父亲从城里送来的新
鲜的蔬菜水果,几乎都是他吃了。甚至在一九三一年二月我生吴平那一天,我从产房出来,
看见他在病房等着我,房里桌上有一杯给产妇吃的冰淇淋,我实在太累了,吃不下,冲他一
努嘴,他就捧起杯来,脸朝着墙,一口气吃下了!
他在燕大念的是化学,他的学士和硕士的论文,都是跟天津碱厂的总工程师侯德榜博士
写的。侯先生很赏识他,又介绍他到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读化学博士,毕业时还得了金钥匙
奖。回国后就在永利制碱公司工作。解放后又跟侯先生到了化工部。一九五一年我们从日本
回到北京,见面的时候就多了。
我是农历闰八月十日生的,他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初十,因此每到每年的农历的八月十一
日,他们就买一个大蛋糕来,我们两家人一起庆祝,我现在还存着我们两人一同切蛋糕的相
片。
一九八五年九月文藻逝世后,他得到消息,一进门还没得及说话,就伏在书桌上,大哭
不止,我倒含着泪去劝他。他晚年身体不好,常犯气喘病,家里暖气不够热时,就往往在堂
屋里生上火炉。一九八六年初,他病重进了医院,他的爱人李文玲还瞒着我,直到他一月十
二日逝世几天以后,我才得到这不幸的消息。化工部他的同事们为他准备了一个纪念册,要
我题字,我写:
他这么一个对祖国的化工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的弟弟,我又感到无限的自慰与自豪。
他的爱人李文玲是金陵女子大学音乐系毕业的,专修钢琴。他的儿子谢宗英和儿媳张薇
都继承了他的事业,现在都在化工部的附属工程机关工作。
我的三弟谢为楫的一切,我在《关于女人》写我的三弟妇那一段已经把他描写过了:
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兄姐的话
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说……
他很爱好文艺,也爱交些文艺界的年轻朋友。丁玲、胡也频、沈从文等,都是他介绍给
我的,我记得那是一九二七年我的父亲在上海工作的时候。他还出过一本短篇小说集,名字
我忘了,那时他也不过十七八岁。
他没有读大学就到英国利物浦的海上学校,当了航海学生,在五洲的海上飘荡了五年,
居然还得了一张荣誉证书回来。从那时起他就在海关的缉私船上工作。抗战时期,上海失守
后,他到了香港,香港又失守了,他就到重庆,不久由港务司派他到美国进修了一年,回来
后就在上海港务局工作。
他的爱人刘纪华,是我的表兄刘放园先生的女儿,燕大的社会学系优秀的硕士研究生,
那时也在上海的“善后救济总署”工作。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恩爱夫妻,工作和生活都很愉
快。他们有五个儿女。为楫说,为了纪念我,他们孩子的名字里都要带一个“心”字。长女
宗慈,十一二岁就到东北上学,我记得是长春大学,学的是农业机械。他们的二女儿宗爱、
三女儿宗恩,学的是音乐,是报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上千人中考上的五十人中之二。我听
见了很高兴,给她们寄去八百元买了一架钢琴,作为奖励。他们的两个儿子宗惠和宗悫那时
还小。
一九五七年,为楫响应“向党进言”的号召,写了几张大字报,被划成了右派,遣送到
甘肃的武威劳动改造,从此丢弃了他的专业,如同失水的枯鱼一般,全家迁到了大西北。
那时我的老伴吴文藻,和我的儿子吴平也都是右派分子,我的头上响起了晴天的霹雳,
心中的天地也一下子旋转了起来!
但我还是镇定地给为楫写一封封的长信,鼓励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求得重有报效祖
国的机会,其实那几年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只记得为楫夫妇都在武威一所中学教
书,度过了相当艰苦的日子。孩子们在逆境中反而加倍奋发自强,宗恩和宗爱都在西安音乐
学院毕了业。两个男孩子都学的是理工,在矿学事业自动化研究所里工作,这都是后话了!
劳瘁交加的纪华得了癌症,一九七六年去世了,为楫就到窑街和小儿子住了些日子,一
九七八年又到四川的北碚,同大女儿住了些日子;一九七九年应兰州大学之聘,在兰大教授
英语;一九八四年的一月十二日就因病在兰州逝世了!他的儿女们都没有告诉我们。我和为
杰只奇怪楫弟为什么这样懒得动笔,每逢农历九月十九,我们还是寄些钱去(他比纪华大一
岁,两人是同一天生日,往常我们总是祝他们“双寿”),让他的孩子们给他买块蛋糕。孩
子们也总是回信说:
“爹爹吃了蛋糕,很喜欢,说是谢谢你们!”杰弟一直到死,还不知道“小小”已经比
他先走了!
在写这一篇的时候,我流尽了最后的眼泪!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说“死生亦大矣,
岂不痛哉。”我倒觉得“死”真是个“解脱”,“痛”的是后死的人!
我的三个弟弟:从小到大,我尽力地爱护了你们。最后也还是我用眼泪来给你们送别,
我总算对得起你们了!1987年7月8日风雨欲来的黄昏万般皆上品……——一个副教授
的独白
小鲁和小菲都是好孩子,听我的话,都参加了高考,分数还没有出来。可是今天他们对
我说的关于他们就业的打算,很出乎我的意料,也使我很伤心!我能考虑吗?我的同事们知
道了,会怎么想呢?我的同事们上了大学的孩子们知道了,又该怎么想呢?
小鲁说:“爸爸,事情是明摆着的,妈妈教了二十多年的小学,现在病得动不得了,她
教书的那个学校,又出不起医药费,她整天躺在床上,只能靠您和我们下了课后来伺候她。
那个四川小阿姨都干得不耐烦了,整天嘟囔着说要走。您呢,兢兢业业地教了三十年的
大学,好容易评得个副教授,一个月一百一十六块钱工资!开门七件事什么都要钱买,不向
钱看行吗?您不要再‘清高’了,‘清高’当不了饭吃,‘清高’当不了衣穿,‘清高’医
不了母亲的病!我听了您的话,参加了高考,我的成绩决不会差的,因为我和同学们对起答
案来,他们答得都不如我准确。可是我想,我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一个月就要花您五六十
块钱的饭费和零用,这还不算,就是毕业出来,甚至留校教书,结果还不是和您一样!
“我已经和我的开出租汽车的老同学们学会了开车,还考取了执照。我去开出租汽车,
一个月连工资、奖金带小费,要比您这副教授强多了。我不上大学了,为着我们一家能过好
一点的日子,我决定去开出租汽车了……”
小菲说得委婉一些(她和小鲁是双胞胎。脾气却不一样),她说,“爸爸,您听,我的
在一个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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