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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作品集-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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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的太平洋?我连替白鹇设想的希望都绝了的时候,我觉得到了最无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慑,仪又欢笑的告诉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
但这是沿例,旧同学年年此夜请新同学荡舟赏月,我如何敢言语?
黄昏良来召唤我时,天竟阴了,我一边和她走着,说不出心里的感谢。
我们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儿点开,缓缓从桥下穿过,已到湖上。
四顾廓然,湖光满眼。环湖的山黯青着,湖水也翠得很凄然。水底看见黑云浮动,湖岸
上的秋叶,一丛丛的红意迎人,几座楼台在远处,旋转的次第入望。
我们荡到湖心,又转入水枝低亚处,错落的谈着,不时的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严遮
着,月意杳然。——“千金也买不了她这一刻的隐藏!”我说不出的心里的感谢。
云影只严遮着,月意杳然,夜色渐渐逼人,湖光渐隐。几片黑云,又横曳过湖东的丛树
上,大家都怅惘,说:“无望了!
我们回去罢!”
归棹中我看见舟尾的秋。她在桨声里,似吟似叹的说:
“月呵!怎么不做美呵!”她很轻巧的又笑了,我也报她一笑。——这是“释然”,她哪
儿知道我的心绪?
到岸后,还在堤边留连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怜——中秋夜居然逃过了!”人人
怅惘的归途中,我有说不尽的心里的感谢。
十六夜便不防备,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却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楼东一个朋友的室门,她正灭了灯在窗前坐着。月光满室!我一惊,
要缩回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她起身拉着我的手,到窗前来。
没有一点缺憾!月儿圆满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儿,我几乎要迸出一两句诅
咒的话!
假如她知道我这时心中的感伤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这般的用双臂围住我,逼我
站在窗前。我惨默无声,我已拚着鼓勇去领略。正如立近万丈的悬崖,下临无际的酸水的海。
与其徘徊着惊悸亡魂,不如索性纵身一跃,死心的去感觉那没顶切肤的辛酸的感觉。
我神摇目夺的凝望着:近如方院,远如天文台,以及周围的高高下下的树,都逼射得看
出了红、蓝、黄的颜色。三个绿半球针竿高指的圆顶下,不断的白圆穹门,一圈一圈的在地
的月影,如墨线画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绿绒似的,光天化日之下,
也没有这样的分明呵,何况这一切都浸透在这万里迷镑的光影里……
我开始的诅咒了!
乡愁麻痹到全身,我掠着头发,发上掠到了乡愁;我捏着指尖,指上捏着了乡愁。是实
实在在的躯壳上感着的苦痛,不是灵魂上浮泛流动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辞了她,回到屋里来。匆匆的用手绢蒙起了桌上嵌着父亲和母亲相片的
银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书来,扶着头苦读——茫然的翻了几十页,我实在没有气力再
敷衍了,推开书,退到床上,万念俱灰的起了呜咽。我病了——
那夜的惊和感,如夏空的急电,奔腾闪掣到了最高尖。过后回思,使我怃然叹异,而且
不自信!如今反复的感着乡愁的心,已不能再飙起。无数的月夜都过去了,有时竟是整夜的
看着,情感方面,却至多也不过“惘然”。
痛定思痛,我觉悟了明月为何千万年来,伤了无数的客心!静夜的无限光明之中,将四
围衬映得清晰浮动,使她彻底的知道,一身不是梦,是明明白白的去国客游。一切离愁别恨,
都不是淡荡的,犹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湿的。
对于这事,我守了半年的缄默;只在今春与友人通讯之间,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
我写:“呜呼!赏鉴好文学,领略人生,竟须付若大代价耶?”
至于代价如何,“呜呼”两字之后,藏有若干的伤感,我竟没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
曾问起。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闭璧楼。
七
我当然喜爱花草!
在国内时,我的屋里虽然不断的供养着香花,而剪叶添水的事,我却不常做。父亲或母
亲走了进来,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啧啧的说:“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里来,就是她们的末
日到了!”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说完这话就算了时,我自然不能再懒惰,至少也须敷衍敷衍;然而
他们说完之后,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连盆
连石子都洗了。我乐得笑着站在一旁看。
我决不是不爱花,也决不是懒惰。一来我知道我收拾的万不及他们的齐整,——我十分
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种艺术——二来我每每喜欢得个题目,引得父亲和母亲和我纠缠。但看去
国后,我从未忘了替屋里的花添水!我案头的水仙花,在别人和我同时养起的,还未萌茁的
时候,就已怒放。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将花管带得沉沉下垂,我用细绳将她们轻轻的束起。
花未开尽,我已病到医院里去,自此便隔绝了!只在一个朋友的小启中,提了一句,“你
的花,我已替你浇水了。”以后再无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但我在病榻上时时想起人去
楼空,她自己在室中当然寂静。闭璧楼夜间整齐灿烂的光明中,缺了一点,便是我黑暗的窗
户,暗室中再无人看她在光影下的丰神!
入山之后一日,开了朋友们替我收拾了送来的箱子,水仙花的绿盆赫然在内。我知道她
在我卧病二十日之中,残落已尽。更无从“托微波以通词”,我怅然——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个匣子,剪开束绳,白纸外一张片子,写着:
无尽的爱,安娜。
纸内包卷着一束猩红的玫瑰。珍重的插在瓶内,黄昏时浓香袭人。
只过了一夜,我早起进来,看见花朵都低垂了,瓣儿憔悴得黑绒剪成的一般!才惊悟到
这屋里太冷,后面瑛的小楼上是有暖炉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养,我连忙托
人带去赠了她。——听说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转了过来。
此后陆续又得了许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送客走后,便自己捧到
瑛的楼里。
想起圣卜生医院室中不断的繁花,我不胜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两全的时候,我宁可
刻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的过了六十天,不曾牺牲一个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赠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红的,三朵白的,间以几枝凤尾草。那天
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放在屋里的玻璃几
上。
夜中见着瑛,我说:“又有一瓶花送你了!”她笑着谢了我。
回来欹在枕上,等着出到了廊外之时,忽然看见了几上的几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
不觉得怎样,只那三朵红的,红得异样的可怜!
灿然的灯下,红绒般的瓣儿,重叠细碎的光艳照眼,加以花旁几枝凤尾草的细绿的叶围
绕着,交辉中竟有s盃人的意味。
这时不知是“花”可怜,还是“红”可怜,我心中所起的爱的感觉,很模糊而浓烈……
“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围都是白的,周围都是冷的,看不见一点红艳与生意,这般的过
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决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问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风雪。我拥毡坐在廊上,回头看见这几朵花,在门窗洞开的室中,玻璃几上,迎着
朔风瑟瑟而动,我不语。
进去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又到廊上。翻开书页,觉得连纸张都是冰冻的。我抬起头
来望着那几朵寒颤的花——我又不语。
晚上,这几朵已憔悴损伤,瓣边已焦黄了!悼惜已来不及,我已牺牲了她。
偶然拿起笔来,不知是吊慰她,还是为自己文过,写了几行:…………
几曾愿挥麾开去?雪冷风寒—— 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来陪我禁受。顾惜了她们
逼得我忘怀自己。
石竹花!无情的朋友,又打发了○艳的你们
来依傍冷幽的我!
也做一回残忍的事罢!山中两月, 彻骨的清寒,
不能再……
到此意尽,笔儿自然的放下,只扶头看着残花出神。
以后也曾重写了三五次,只是整凑不起来。花已死去,过也不必文,至今那张稿纸,还
随便的夹在一本书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八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亲的书室里。父亲看书,我也坐近书几,已是久久的沉默——我站
起,双手支颐,半倚在几上,我唤:“爹爹!”父亲抬起头来。“我想看守灯塔去。”
父亲笑了一笑,说:“也好,整年整月的守着海——只是太冷寂一些。”说完仍看他的书。
我又说:“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亲放下书说:“真的便怎样?”
这时我反无从说起了!我耸一耸肩,我说:“看灯塔是一种最伟大,最高尚,而又最有
诗意的生活……”
父亲点头说:“这个自然!”他往后靠着椅背,是预备长谈的姿势。这时我们都感着兴味
了。
我仍旧站着,我说:“只要是一样的为人群服务,不是独善其身;我们固然不必避世,
而因着性之相近,我们也不必避‘避世’!”
父亲笑着点头。
我接着:“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为之身,受十方供养?”
父亲只笑着。
我勇敢的说:“灯台守的别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抛离田里,牺牲了家人骨肉的团
聚,一切种种世上耳目纷华的娱乐,来整年整月的对着渺茫无际的海天。除却海上的飞鸥片
帆,天上的云涌风起,不能有新的接触。除了骀荡的海风,和岛上崖旁转青的小草,他不知
春至。我抛却‘乐群’,只知‘敬业’……”
父亲说:“和人群大陆隔绝,是怎样的一种牺牲,这情绪,我们航海人真是透彻中边的
了!”言次,他微叹。
我连忙说:“否,这在我并不是牺牲!我晚上举着火炬,登上天梯,我觉得有无上的倨
傲与光荣。几多好男子,轻侮别离,弄潮破浪,狎习了海上的腥风,驱使着如意的桅帆,自
以为不可一世,而在狂飙浓雾,海水山立之顷,他们却蹙眉低首,捧盘屏息,凝注着这一点
高悬闪烁的光明!这一点是警觉,是慰安,是导引,然而这一点是由我燃着!”
父亲沉静的眼光中,似乎忽忽的起了回忆。
“晴明之日,海不扬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
风雨之日,我倚窗观涛,听浪花怒撼崖石。我闭门读书,以海洋为师,以星月为友,这
一切都是不变与永久。
“三五日一来的小艇上,我不断的得着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书函;似暂离又似永
别的景况,使我们永驻在‘的的如水’的情谊之中。我可读一切的新书籍,我可写作,在文
化上,我并不曾与世界隔绝。”
父亲笑说:“灯塔生活,固然极其超脱,而你的幻像,也未免过于美丽。倘若病起来,
海水拍天之间,你可怎么办?”
我也笑道:“这个容易——一时虑不到这些!”
父亲道:“病只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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