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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佣.李碧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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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儿敲着碗边,自己也受一种莫测的因缘牵引着。怎料隔了亭台殿阁,隔了重林密树,有一个人,剑花一时矫若游龙,一时沉雄稳健。她为他伴奏着似的。无限悲哀。 
  ——至激情处,猛一着力,一声碎裂,原来冬儿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墓地死寂。 
  蒙天放于险中,剑未收,人踉跄几步,生生止住。 
  竖耳细听,漫天落叶蓬然覆盖着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灵互通地,他只觉不对劲儿了。 
  一滴殷红的鲜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残渍中,缓缓地化开、化开。 
  冬儿的手一软,碎片瘫滑。腕间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绝呼,生无可恋。 
  血洒了一地,也染红了丝锻。丝本来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像被一根丝牵扯着,急步过了重门,踏进后宫阶前,惊见一个不想苟活的女孩。 
  他手上抱起她,为她吸去腕间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颤动了一下,半张开星眸,望着救命的男人。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尘回来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颊上一道将愈的伤痕。 
  他撕扯她的衣袖来包扎腕伤,红,淡淡地渗过重丝,她的脸更青、更白了。 
  时间静止、停顿,天地间是钟情。 
  但愿长此下去,化作俑像。 
  一名传卫到处找寻郎中令的踪影: 
  “启禀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装待发,护驾东巡长城边防,行程在一日之话。 
  蒙天放的梦醒了,抖擞而起。他放下冬儿,匆匆而去。 
  冬儿骤失依凭,有点惆怅。 
  只见他突回头,遗下一句“没什么”的话才走: 
  “称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他带着从没有过的、微妙的感觉,随侍始皇帝,在长城上巡视。 
  长城,原是战国时期各国间为了自卫,也为了抵抗强悍的匈奴,便利用堤防,连结山脉,各自扩建。始皇帝灭六国,展开一个伟大的工程,预备西自临洮,直到辽东郡的调石,建成一条万里长城。 
  蒙恬将军备了一个木头车,过来报告军情: 
  “陛下,臣上日领兵征战匈奴,因长城中段与西段尚未完全合拢,此一豁口,每有敌军蠢蠢欲动。 
  一掀木头车上的白布,都是血淋淋的敌人首级。 
  始皇帝点点头: 
  “如此,朕命你征集民夫四十万,火速修筑,巩固边防。” 
  “臣遵命!”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渐黄昏,灿烂的长城,宛如一条金鳞金甲的巨蟒,雄伟、壮观。蒙天放也被这气派所慑。“真不容易!”始皇帝叹道。 
  是的,把那么纷乱的天下平定,其艰辛与劳累,非常人可为。人中,有能者,有庸才,靖乱必有牺牲。 
  始皇帝遥望长城之外,群山层叠,极目不尽,虽是一片宁静,但—— 
  蒙天放道: 
  “长城以外,犹是危机四伏! 
  “对。”始皇帝亦有远虑:“若不滴戍、摇役、判徙、广发民夫日夜修建,敌人总能强凌恶占,防不胜防。” 
  “只望长城之内,能永远一统,不必操心。 
  “天放,这才是千秋功业!” 
  蒙天放渐渐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个黔首口中的暴君的。 
  男儿的大志,在于四方。 
  不在儿女私情。 
  只是,一刹那间,不适当的时刻,他忽然想起她来。在艳红的夕阳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静的夜,只有他的部属在宫外守护,人影阵阵,不辨五官。 
  冬儿披着轻衣,坐在檐前阶下,维持她听雨时的姿态,一直没有动过。 
  她伸出手来,腕间犹有蒙天放给她裹扎的伤口。相思悬念,她用那只手,轻轻偎向自己的脸。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来地,冬儿羞红了脸。 
  世上没有人晓得这个秘密。 
  为什么她总是遇上他? 
  她总是见到这个人,不一定在林间,也许更早!她见过,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的熟悉。亲切。——她是为了他才进宫里来的。她渴望他回来。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际,童女们都天真地交头接耳,轻轻地笑着。 
  徐福便问:“你们不去静修,说些什么?”“是郎中令随陛下回来了。” 
  她们童稚地告诉老人家: 
  “冬儿说,郎中令回来,她要面谢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动,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会代她说的。你们快要东渡,别心野了。如今得整装,随我到神庙去。” 
  童女们又不识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摇摇头,心中有隐忧。 
  是神给他的一点预兆么? 
  心头乱跳。 
  冬儿也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因为她的目光穿过一层一层的人墙,终于找到他了。 
  在神庙。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叶主。 
  此日,东渡求药之团众,得齐集庙中,让画工绘下盛况。 
  画工们正参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来合绘壁画。所用之色,以黑为主,夹以赧、黄、大红、朱红。石青、石绿。徐福居首位,身后是追随之众。画工想像中有缤纷的云海,围绕东渡的楼船,大海之 
  中,又有仙山缥渺,仙人影绰…… 
  一阵狂风,吹得众人如仙袂飘飘。 
  画工以为无助,将之入画,栩栩如生。 
  童男女们,都得跟随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视线一致。 
  冬儿目光虽依循着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来他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邂逅过的女孩。 
  他站得很远呢,侍卫都一字排开,全衣胄甲,系革带,腿扎行股、胫缴,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装。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时日,二人眉目之间,暗传情像只是心中也惊扰,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观,轻叹一声,自言自语: 
  “一字记之曰‘飞’,真相白矣! 
  没有人明白他话中深意。 
  “冬儿。”他唤道。 
  冬儿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么?”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记住自己站的位置么? 
  她莫名其妙,圆睁着秀目: 
  “记住了。——为什么要记住?” 
  “唉!”他歇歇地摇首:“天机不可泄漏呀!到底逃不过。 
  冬儿轻皱一下眉头。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运的玄机。 
  壁画在加添几许幻象后,更加灿烂,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们都累了,但不敢吁气,因为庙外传来吆喝: 
  “始皇帝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独立,欣赏壁画,目光停驻在仙山、仙人之上,满怀喜悦及热望——长生之药!长生之药!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声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问: 
  “徐福,都准备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发。”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选定黄道吉田吉时,朕将重任交托你手,护送楼船至渭河边!”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肃穆。 
  冬儿闻语,心头一惊。 
  如晃荡在风中的丝履。 
  树梢上,挂了一双丝履。履面是素白,小尖头,上翘,是一只凤,五彩锦缎。风头没朝前伸出,而朝后扭转,如同回眸顾盼。中系彩带,极细,结了蝴蝶,绑在树杈上,在微风中轻扬。 
  后宫,是始皇帝灭六国后,依了各国园林台村之特色来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飞溅过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双女孩的脚在轻扬。 
  拍起了水珠,热闹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越趄。 
  冬儿知道了。一种细啮着她心头的惊喜。衣袂动了一下,但人没有动。 
  她并未回眸。 
  只是有意无意地继续灌足。女孩的诱惑,令后面的人心猿意马。 
  他终于欺身上前了。 
  冬儿坚持没有回眸,只轻问: 
  “你——回来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着嘴儿,轻轻地摇着下半身的双足,又觉如此实欠庄重,不觉把裙裾扯低一点、扯低一点。 
  蒙天放道: 
  “回来了。” 
  稍顿,得找点话说: 
  “你叫什么名儿?” 
  “冬儿。” 
  又再找点话说: 
  “冬天生的? 
  “是。” 
  冬儿垂首,下颔几乎贴到胸口。她的心有点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错愕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坠入一个感动人心的网。 
  二人无语,半晌。 
  不擅应对的、拘谨的武夫,二十六年来,还是头一遭遇上从天而降的、令人受惊的柔情。 
  说些什么好呢?呀—— 
  “好精致的鞋。” 
  “是丝履。” 
  “哦?绣了风头的一舍不得穿?” 
  “小时候穷,没鞋穿。后来有双芒展,都舍不得穿。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鞋,更舍不得了。 
  冬儿起来了。拎了丝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过去。 
  “暖暖——”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还没好过来? 
  腕间还是包扎着细帛,她有点痛楚。 
  其实,因为那是双指节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间痛到心头上。 
  “会好的,都好了。 
  冬儿无端地、太烦恼了。在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爱情和烦恼都是无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乱。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没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问: 
  “蓬莱远吗? 
  他看着她,一怔: 
  “很远。” 
  满怀离情别绪,满眶都是离泪,一个骤来的噩梦。逃不过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惊心动魄地进发了。冬儿像投身一个庇荫,好忘记了明天,她便咽了:“我要走了——我们都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 
  蒙天放在匆促之间,神为之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冬儿入怀。 
  大地静默。 
  深造莫名的悲戚、担忧,赴死的困兽。爱情沸腾,惹起九天一下惊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残酷地掉头他去。 
  怎么办? 
  直到这个晚上。 
  两个人都各自辗转,睡不好。 
  夜空一团团臃肿的云,一下子,把吞没了的月亮吐出来了,突如其来地,明月团囹。像一个银盘,腰肌地照着人面。白光自天际树顶漏洒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只见一道紫雾白烟,直奔苍穹。因为炼丹房中,起了变化。 
  徐福明修栈道求脱身,暗渡陈仓份炼药。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仙气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环境?天气?思念?抑或莫测的因缘牵引呢? 
  冬儿只身不由己地、披着她那暗紫色的一张锦被,移近炼丹房。 
  这房中,自方士—一被杀,而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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