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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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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什么能耐,更不敢存什么野心,但我却算得上一个典范的好人。长大成人后,我没有对任何人生过哪怕一闪而逝的坏心眼儿,我对人心里从来不存恶意,我没害过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多么严重地害过我的人,我没占过任何人的便宜,公共的,私人的,上天作证,我没有!我从心底深处,愿意与任何人,任何生命和平共处,包括五畜六禽,包括豺狼虎豹,包括丧家的断了脊梁的癞皮狗。我知道这个世界是包容的,圣人贤达有他们存在的理由,小人走狗同样有他们存在的理由,而他们的存在是互为前提的。我能够被允许行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天恩浩荡了,我又有什么理由厌憎别的生命呢。在这个世界上,我惟一贪婪,还在继续贪婪,也许还会一如既往贪婪下去的,只有书本和香烟。书是我掏钱买的,买的都是正版的、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书,盗版书虽然便宜,很适合我这类穷读书人,我从来都是不屑一顾,我知道买盗版书会损害原著者和原出版者的利益,我读书仅仅是为了读书而读书,并没有与谁争长论短的意思。也许您已经发现了,在读过三本书以上的人那里,我从来都装作自己一无所知,最多只是认得自己的名字罢了,对浅薄得让人汗出如浆而却以满腹经纶自高的人,咱仍然会不露破绽地表示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样子,满足人家的虚荣,对人家一不留神在一句短语里冒出来的两个以上的白字儿,咱充耳不闻,依旧保持着五体投地的敬畏神态,我真心在以自己微薄之力抬举任何一个死爱面子但又无力给自己挣来脸面的人。这,还不够么。香烟是我掏钱买的,在不允许抽烟的地方,我哪怕烟瘾发作而死,都会忍耐的。我把对个人的自律做到了极致。可是,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居然还有那么一些让我不止一次高山仰止过敬畏过的高人雅士,好像与我有着三世仇似的,挖空心思非要扒了我的裤子察看我的肛门上有没有屎,如果没有,则不惜降尊纡贵,把手伸进肚肠深处,掏出屎来,以此证明自己的冰清玉洁嫉恶如仇,证明我肚子里面正如他所料确实是肮脏的。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为什么伤着的总是我的心?我招谁惹谁了?日他妈,我招谁惹谁了!
当然,也有更多的人喜欢我,有缘有故地喜欢我,无缘无故地喜欢我。这是我活着,并且愿意继续活下去的理由。而且,我惊讶地发现,那些喜欢我的人,大抵都是有脸面的人,他们的脸面都是靠自己的实力挣来的,并不需要我的甘拜下风为他们长脸,与他们交往,我说我该说的话,做我该做的事,并不需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谨小慎微。他们的脸面使得他们拥有了允许别人活着,从而使自己活得更好的见识和教养。一个喜欢我的人,一个愿意与我,与他人,与所有生命和平共处的人,就是一颗小太阳,阳光从这里不断射进来,我心田中的阴影被不断驱散,我的生活的常态不断被恢复。这,让我感到温暖,让我时常生出感恩的心和济世的志来。我还需要特别声明,我没有说,凡是喜欢我的人就是好人,不喜欢我的人就是坏人,不是的,我没有您想象的那样浅薄,更不敢心存丝毫的霸道,有些喜欢我的人并不一定是好人,有些不喜欢我的人并不一定是坏人。您比我知道的多,这个问题很复杂。牵扯到人的问题的,没有不复杂的。我只是说,对任何人,不要先在心里存了恶意,再用眼睛去看他,对任何人,先要在内心认可他有活着的权利,再去评判他活着的价值。呵呵,说这些干什么呢。我在西峰生活了十八年,西峰的所有土话我大体都是会说的,有一句土话我牢牢记在心里,在许多时候,这句话几乎成了对我最有力量的安慰。这句话是:
蒸的白馍还是黑馍,揭开蒸笼不就知道了?
我对西峰的留恋,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曾在这里探究过家族秘密,而且,也真的发现了一些蛛丝蚂迹。学院食堂的大师傅帮我介绍了几位西峰的老者,他们是马家衰落时代的见证者,遗憾的是,许多重要的事件他们只是听说,而非目击。只不过,他们毕竟与那个时代等距离,即便是听说,言语间也充满了现场感。他们共同描述了泡泡于那天早晨乘轿去拜会铁徒手的情景。西峰这个鬼地方,说好好的不得了,说糟也相当糟糕。时近残春了,一早一晚仍然很冷,不是冬天的那种暴冷,而是渗入骨髓的阴冷,有太阳时,屋外春光明媚,几乎要算得上炎热了,屋里却寒意袭人。后来,我描述许多与此近似的情形时,无论是对天气,还是对人生的一种凉飕飕的况味,一个不甚文雅的词语总会脱口而出:阴囊紧缩。西峰的春天就是这样一个让人阴囊紧缩的季节。在若干年前的那个春天的那个早晨,日上三竿时,泡泡一行出了马府大门。四名轿夫都是一身白洋布衣裤,腰里各扎一条红布带,头上缠着红头巾,红顶绿帘暖轿,随着他们的脚步颤颤悠悠,颤颤悠悠,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人,但有阅历的人一眼会看出,坐轿子的人,神态是如何的安闲,身形是如何的曼妙。轿子两旁各有一个丫鬟,一人手中捧着一只小巧香炉,一人手持一支白色牛尾拂麈,两个家丁手持长矛,矛头直刺刺向前,两个家丁各执一把朴刀,紧随于后。轿子穿过大街时,在街中心行走的人哗地闪避两旁,与本来在街边的人汇合后,纷纷驻足观看。
“哟,一定是马正天的小老婆!”
“快看,那轿子就像船在水上漂,不是人家,谁还能把轿子坐出这种软闪闪的样儿来?”
“那女人和知府名为父女,实际早都明铺暗盖了。这下好了,把马家的银子席卷了,再回去快活,一本万利的买卖!”
“就是,听说那女人漂亮极了,漂亮女人就是官碾子,谁在上面碾米都行的,闲不住的。”
“唉,马正天也着实可怜,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终了,还是栽在女人手上了。”
“就是,把他整进牢房了,人家风风光光回娘家了。”
“老天爷说到底还是公平的,哪儿来,哪儿去,马正天管不住自己的毬头子,结果真的碰死在自己的毬头子上了。”
“嘻嘻嘻,树倒猢狲散!”
“哈哈哈,墙倒众人推!”
人们七嘴八舌,窃窃私语,声音虽然很小,还是一声声透过轿帘,钻入泡泡耳朵里。她感到愤怒,却愤怒不起来,她感到悲哀,却不知道该为谁悲哀。马正天做过那么多对大家有益的事情,为了穷兄弟的生计,不惜放弃自己的利益,甘冒杀头灭族风险,挑头冒犯官府,如今刚遭难,结局还未定,受过他恩惠的人却在盼着看他的房塌屋漏雨呢。天色甚好,有轿子的隔挡,阳光晒不着人,却把浓浓的暖意尽情地送进来,轿子里暖出醉意了,泡泡却禁不住连连寒颤。在这一刻,她真正明白了,在这个时候,作为马正天的女人,在接下来要走的路上会出现多少风谲云诡。在知府衙门前下了轿子,在附近围观的人们才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泡泡的真面目,她一露头,只听人群中呀地一片惊叫,接下来却鸦鹊无声,等到她双脚已迈进大门了,人们才陆续叫出声来,家丁和轿夫挡住了视线,看得真切的其实只有靠近的几个人,稍远处的人只看见一波蔚蓝的湖水一漾,再后来,就只能在人缝的忽隐忽现中,各自尽猜想之能了。
泡泡回府,一大早都由下人通报过了,马正天昨夜给铁徒手说过,他把一应事务都交由泡泡全权处理了。铁徒手听了,初则一喜,既则一忧。泡泡这么快就掌握了马家大政,可见这丫头身手何等不凡,而他一手策划的这招套马计又是何等的雷霆万钧。将马正天押送走后,夜深人静,他突然觉出了不妙:马正天是何等样的人,无论多么好色,也不会把巨大家业轻易拱手送人,何况,他托付的并非知根知底的世交,而是一个刚从对手那里过来的并与对手为至亲的女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泡泡人为马正天的人,心也交给马正天了。这让他心里打鼓一夜,直到日出东方。到后半夜,他几次爬起来研墨命笔,准备给袁征三下手令,及早下手秘密处决马正天。泡泡既然已经手握马家权柄,又断了她的后路,马家的财产他分文不取,全部充实国库,泡泡丧夫回归娘家,还是自己的人。终究还是文人心性,面软心软,三番五次提笔下令,三番五次掷笔长叹:谋人财,夺人妻,虎狼心肠,禽兽作为,眼下倒是快意恩仇了,难道后半生一直要生活在良心的煎熬中么?马登月后来不停地给我唠叨,什么内圣外王之道,说这是什么什么圣贤的最高理想,可是,圣与王是天生冲突的,成就王霸之业,必然会损伤圣人之道,而心怀圣人仁爱,所谓王霸之业,只是镜中月水中花式的空想。他感叹说,铁徒手其实是真正的圣人之徒,心里好不容易生出一条王霸计策,却过不了良心这一关。呼儿嗨哟,良心这个鬼东西,它从来都是一柄双刃剑,人人都讲良心,这世界早就实现大同了,作为对手就不一样了,失败者永远是有良心的人。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没有良心的人在有些时候有可能战胜有些人,但不可能在所有时候战胜所有人,尤其不能战胜自己,而惟一可以拯救自己的,仍然是良心。就拿铁徒手和你老太爷来说吧,那一次,他要是昧了良心,一定要灭了你老太爷,灭了马家,说实话,就是有十个袁征三,一百个乏驴顶在那里,也不济事,没听说过,几个江湖好汉能抗得住朝廷大军,可是,临到下手时,他动了良心,手软了。
就是这一次的良心萌动,救了他全家的命。也就过了十年吧,朝廷垮台了,改朝换代了,铁徒手全家被革命党拿住,要绑赴刑场满门抄斩的,在大门未被冲开前,铁徒手听说领头人是乏驴,情急智生,从书房找出当年乏驴留下的那张画了一头驴子的画儿,问乌兰要了一根缝衣针,钉在胸前。此时,家人已乱作一团,麻壮鹰率领衙役死死顶住大门,眼看已支持不住,铁徒手断然喝令:
“朋友来访,拒之门外,是何道理?开门迎客!”
麻壮鹰看知府大人神情坚毅,大有志士赴国难之慷慨,便下令开门。革命党像洪水一样涌了进来,只见一个头戴官帽身穿官衣的人款款立于当院,想一定是铁徒手了。领头人见他胸前挂有乏驴的招牌,也不敢造次,命令士兵对铁府上下好生对待,不可动粗,等候发落。铁徒手走在前面,乌兰与公子小姐丫鬟仆役紧随其后,麻壮鹰和被缴械的衙役双手用绳子串在一起,一路押送到南门演兵场。演兵场人头攒动,口号声,喧哗声,嚎哭声,声震九天。押解士兵喊出一条通道,人们一下安静了:今天的主角到了。铁徒手进到刑场中心,立即傻眼了,现场已是尸体山积,血流没脚。家人仆役当场吓得簌簌筛糠,见过一些阵势的麻壮鹰也不由得心惊骨头麻。乏驴、袁征三、黑娃端坐主席台,威风八面。一群人高喊:
“跪下,跪下,狗官跪下!”
此时的铁徒手却稳住神了,他昂然而立,抬手捋一把胡须,眼望高天,侃侃言道:
“江山鼎革,实乃古来寻常故事。汤武革命,逆取而顺守,造就千古佳话。而今,诸位江湖义士改天换地,铁某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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