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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3期-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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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道:“夏师长,今天的事不怪您啊,大家都没怪您,真的。”
夏师长长叹一声说:“你别安慰我,领导都批评我了……哎,想当年,毛主席叫我们打就打,叫我们停就停,我没犯过一次浑啊?!怎么人老了……”
我说:“您这不叫犯浑,您这叫情不自禁。”
夏师长点点头,说:“胡记者,今天的事,可别往报纸上写,我虽然做错了,可我一心向党啊,我只是好心做了错事……”
我说:“不写不写,您放心,所有的记者都不会写,要写也不会说您的不是……是的了,怎么这里只您一个人啊?”
夏师长似乎放心了点,说:“不写就好了……白天的人可多啦,一拨一拨的,晚上人就少了,大家都在忙嘛,我也正想一个人躺一躺……这个世界,跟我们那时不同了啊,很多事,我都弄不明白……”
正说着,一个小兵嘎子跑进来朝我叫道:“出去出去,你怎么进来的?我才去趟厕所,你就进来了!”
我忙解释说:“我是记者,是夏师长的熟人,来看看他。”
小兵嘎子说:“那也不行,首长需要休息,我们领导叮嘱过我,谁也不能进来!”
没奈何,我求助似地望着夏师长。夏师长早把眼泪擦掉了,他摇摇头,对我苦笑了一下,又点点头说:“胡记者,你回去吧……跟你说了几句话,我这心里好受多了。”
我沉吟了一下,说:“夏师长,那我回去了。想不明白的事……”我还想说什么,却被小兵嘎子推出了门外。
五
女友来报社看我。
暑假快要结束了,女友提前返校,顺便来报社看我。经历了一个夏天,经历了一个夏天的“双抢”,女友像从非洲来的黑姑娘。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感到女友的土气。在见到她的一刹那,我发现对她的思念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强烈。
尽管如此,我还是挺高兴的,毕竟两个月没见到她了。我们像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在办公室说个不停。我给她讲近两个月来遇到的一些事。她则给我讲在家里如何干农活。她说如果不是太远了,她真想从她家跑到我家去,帮我妈搞“双抢”,听了这话,我差一点要流泪了。这个女孩土是土了点,但心眼儿真好。
我们正说到动情处,石主任突然抬起头,说:“小胡啊,注意点影响啊,办公室是办公的地方。”
我和女友听了这话,赶紧噤声。女友吐了吐舌头,露出满脸愧怍的笑。我脸上不由自主的表情应该跟她差不多。可我心里对这种谦卑得近乎奴性的笑,特别反感。别的记者在办公室打牌,谈恋爱,高谈阔论的时候又不是没有,石主任何苦要单单针对我呢?两个月来,这可是第一次有人来办公室看我,又是我的女朋友,石主任平时对我招呼来招呼去,我也算了,今天他这点面子都不给我留,太没意思了。
我刷地站起来,对女友说:“走吧,我们出去。”然后一脸阴沉,率先走了出去。女友跟在后面,像一只惊慌的小鼠,对这个记者点点头,对那个记者点点头,满脸赔笑。
走到街上,我对追上来的她冷冷地扔了句:“你干吗呀!”
女友不明就里,怯怯地问:“什么?”
我说:“没什么……饿了吧,我请你到餐馆去吃饭。”
女友说:“你哪来的钱?我们等下还是在你们食堂吃一点吧。”
说到这个话题,我的心情马上好起来了。我说:“这就不用你管了。我还从没正经请你吃过饭呢。”
蒙娜丽莎西餐厅。我给女友点了个辣仔鸡煲仔饭,自己点了个肥肠煲仔饭,还叫了一个水果沙拉。我看见报社年轻的男女记者经常来这里吃饭。我很高兴自己也能在这里请女友吃饭。
可女友太扫兴了,一直问我哪来的钱,好像怕我吃饭不付钱似的。我只好告诉她,这两个月,我赚了一点钱。可女友又说,赚了一点钱,就这样大手大脚,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家庭。我突然感到非常难受,一点吃饭的兴致都没有了。
正好这时,我买回还不到十天的二手手机响了,我打开手机,是石主任的。石主任说,今天是夏卫华师长的追悼会,要我跟他马上去一趟葫芦山殡仪馆,争取写篇稿子回来。
我大惊失色,夏师长死了?!才几天啊,怎么就死了,我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啊?我说:“我五分钟就到。”
关了手机,我对女友说:“对不起,我要去采访。你一个人吃,吃饱了自己回学校,好吗?反正过几天我实习就结束了。”然后飞奔回报社。
石主任驾车风驰电掣。当我们赶到葫芦山殡仪馆时,追悼会已经开始了。来给夏师长送葬的人黑压压的一片,多得难以计数。石主任带着我,杀开一条路,直往殡仪馆的大厅里挤。我现在才明白石主任所谓“尽量离事件中心最近”是什么意思了。
好不容易挤进大厅,我发现夏师长真的慈眉善目地躺在了花的海洋中。他的确死了。虽然刚一听到这个消息有点吃惊,但是,我心中又似乎隐隐预料到了这件事,所以很能接受这个事实。市委副书记在致悼词,追述着他一辈子的丰功伟绩。这些丰功伟绩我都耳熟能详了,所以听起来没精打采。我扭过头,去看各种挽联和花圈,发现市委市政府等五套班子及多种社会团体组织都送了花圈或挽联。可见这场追悼会的规格非常之高。每副挽联的字迹都不相同,或行或草,或楷或隶,写得各具特色,颇见功底。
我一副一副地读着,突然发现有一副挽联居然是用日本字写的。我马上想到了山本纯田,就四处搜索他的身影。
他真的来了,就站在市领导一级的干部中。与市领导不同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位打扮得非常得体的小姐,长得既漂亮又苗条。我看她的时候,她正与山本纯田窃窃私语,我估计是山本纯田的私人秘书,正在给山本纯田翻译市委副书记的悼词。我的目光自粘上她后,就再没离开过了。天,这座城市居然还有这么美的女孩,比经视卫视的女主持都要美。她那种含着淡淡雾气的笑容,真让人迷醉。
突然,我的后脑被敲了一记,回过头,发现石主任正盯着我看,我的脸马上红了。石主任低声喝道:“你的注意力跑哪去了?到时看你拿什么来写?”
我只好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悼词上。这时才发现,致悼词的已换作了干休所的领导。干休所的领导致完悼词,又轮到家属致悼词了,说是夏卫华师长的儿子。我马上就想起了李干事提到的那两个下了岗的儿子。夏师长虽然与他们的娘离婚了,但他们仍然前来送葬,可见还是有点孝心,并不像李干事说的那么不堪。
但我时不时就走一下神,我眼角的余光隔不到半分钟,就要扫视一下山本纯田身边的那位小姐。然后我发现,不但我走神,很多送葬的人都在偷偷地瞟这位女孩,她实在太惹眼了。
李干事从人群里挤到我身边,给石主任和我小声打了个招呼。石主任问:“怎么就死了?”这也正是我想问的。
李干事摇摇头,说:“哎,人老了,身子经不得熬,那次在医院苏醒后,以为没事了,他自己也说没事了。就把他送回家,再没有人敢去沾惹他了,可他时而笑时而哭,不到十天,心脏病又犯了,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就死了。”
我和石主任同时叹了一声气,我不知道石主任为什么叹气。我叹气是因为我觉得夏师长的死还是与那次剪彩的事有关。他的头脑没转过弯来啊,这样气着闷着,心脏病不犯才怪呢。
李干事也跟着我们重重地叹一口气,说:“老头子八十四了,是喜丧,大家应该高兴点。他也算是个有福的人了,要不是赶在今年,追悼会能这么隆重吗?我在干休所也有几年了,送走了几个级别都比他高的老同志,可谁的追悼会有他这么高的规格啊?市长、市委副书记亲自致悼词,难得啊。他这是死在节骨眼儿上了。”
石主任点点头,感慨道:“是啊,人老了,活着就是受罪,早走早了。”
我心里别样滋味,一句话也说不出。
回到报社,已是下午三点钟。一进办公室,石主任就笑我:“看你这呆货,也想吃天鹅肉?你知道这女子的来历吗?”
我不好意思地说:“不就是看看嘛,她有什么来历?未必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天鹅?”
石主任说:“我听知情人说,她是山本去湖南桃江县旅游时,挖掘出来的。当时这女孩刚好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却没钱去读,闲在家里,被山本相中了,出钱送她到日本读大学。一年前,他们在日本结婚,年龄虽然相差近二十岁,但看起来也蛮般配的。女孩叫杨小丽,结婚后就叫山本小丽了。几个月前,她来我们市,帮山本打理和平大厦。”
“我还以为是山本纯田的小秘呢。”说罢,我叹了口气。
石主任笑道:“你叹什么气?”
“我觉得山本真有福气,这女孩真有运气……”
石主任道:“那是,什么人配什么人,所以你看也白看。去写稿吧。”
我说是,然后就去了电脑前。可打开电脑,我发现不知道怎么写,写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去问石主任。石主任讥道:“我说你傻了吧,该看的不看,该想的不想,你动动脑子,老八路是怎么死的?是为了纪念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死的,是全心身投入到揭露日本侵华事实的运动中累死的,是为了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加强爱国主义教育死的啊……反正,今年他做的事多了,随你怎么写,都行。”
我木然地点点头,转身又去写。但不知为什么,思维老不能集中,一会儿是老师长在头脑中晃,都是他在医院里的情景;一会儿是那位名叫山本小丽的女孩在头脑中晃,一会儿是自己的女友在头脑中晃。头脑昏昏沉沉,键盘上,一个字都敲不出。后来着急了,硬着头皮敲了几百字,读一遍,发现文气干涩枯燥,又一点鼠标, 删掉了。
黄昏下班时,石主任看我还在写,就说:“你还没写完啊?我实在太累了,先回去休息了。今天的稿子我也就不看了,就按我下午说的写,稿子写完后直接发到总编室的存稿箱,让总编室的人改去,我明天看报就是了。”
但第二天他没能从报纸上看到我写的通讯。不但他看不到,我自己也看不到。上午八点,报纸拿到手上,我从一版寻到十六版,寻了三遍,都没找到我昨晚写的稿子。我就知道,稿子被总编室给毙了。
一上午,我都坐立不安。石主任什么时候来办公室,成了一个重大时刻。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时刻。我希望石主任永远不要来办公室就好了。整个上午,我喝了六杯凉水,可还是觉得热,觉得渴。
我去饮水机接回第七杯水时,石主任闯了进来,他把一张报纸摔在我的办公桌上,把我满满的一纸杯水惊得四散奔逃!而他身后的两扇玻璃大门,在他进来N秒钟后,还在吱嘎吱嘎晃动不已。
石主任真的动怒了!
我一脸霉样,扫视了桌上的报纸,发现报纸并不是我们晚报,而是晨报!晨报的头条总喜欢刊一张特大的照片。这一回也不例外,他们刊登的是山本纯田向夏卫华师长献花圈的照片。我迷恋的那个女孩,仍然在山本纯田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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