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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尤凤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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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森透不出一点亮光来,但轮廓分明,威武地耸入夜空,无论什么时候都像一个
真正的汉子,让人敬畏。没有风,风总要在天黑下时歇息下来,到天将明时再继
续刮。 

    这没风的、无声无息的夜晚更显得可怖。 
    他好像不怕什么,他知道这是一座干净大山,不仅没有虎、狼、熊、豹、野
猪等凶兽藏身,就连狐狸、灌、兔子也很少见。所有的野兽都绝迹了,他用不着
怕什么。 

    他只担心会碰上人。 
    脚下的路一直把他送到那座山梁子下面。他没费事便爬上了梁顶,也没费事
就找到了那块地。 
    不知怎么,当他从肩上拿下镢头时,心里竟有些慌张起来。他下意识地向四
处看看,没看到什么。可还不放心,赶紧蹲下身来。创地的声音会不会传到村子
里去呢?他想。兴许不会吧?离村子少说有三里地,离小吕庄还要远一些哩。 

    他抽了一袋烟,定住了神,就起身开地了。他挥起镢头,劲头十足地往下创。
上质的确可以,镢头下去,觉得很舒服,没什么阻拦,只听见一点切割草根的
“喀喀”声,这声音听了也那么舒服,黑乎乎的连着草根的土块子翻出来,再挥
起一镢把它敲碎,接着弯下腰,伸手把草根从松散的泥土中抓出,抓净,向身后
撂过去。然后再一次挥起镢头…… 

    他干得很顺手。 
    他一下一下地刨着,想起了他的儿子,清楚地记起灾荒那年和儿子一块儿开
荒的情景。那年儿子才十五岁哩,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不念书了,学堂也关
门了。开荒。那可是在石头缝里开荒呀。儿子的手震出一道道口子,流的血把镢
柄都染红了,可还咬着牙干下去。那狗东西真懂事儿,把带上山的糠粑粑硬要老
子多吃,自个儿到阳面山坡上拔荠菜吃。他给了他一撇子,才逼着他把糠粑粑吃
下肚。爷儿俩干了一个冬春,开出了一亩二分薄地,全栽上了地瓜。地瓜是穷人
的庄稼。那年雨水真好,老天爷换了心肠想养活庄稼人了。瓜蔓刚爬下垅沟,瓜
垅就开始裂口子啦,地瓜在下面疯长。长到秋天,瓜垅全笑开了。他和儿子昼夜
轮班在地头看着,怕让人偷。其实不会有人偷了。不光他一家的荒垅上长好庄稼
哩,可家家地头上都有人看庄稼。都是饿怕了。穷怕了。到创地瓜时,他却犯了
哮喘病。儿子说要去创啦。他不应,非要等病好了自己亲自动手创不可……咳,
那年真得了地瓜的济了。吃了一冬天,爷儿俩身上都长肉了,儿子往上蹿高了一
头,脸上也有了颜色……哎,这狗东西,偏偏那么短命,你往那洞子里跑什么呀?
那么大的雨往上面浇,你进去不是找死吗?你这个蠢东西……他想起儿子的死就
痛心疾首地骂,他还常常想:要是死的是他而不是儿子该多好哇…… 

    可世上不论好事坏事都不如人意。 
    他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了,想也没用处。他一下一下刨地,镢头悠悠地
起落着,脑袋里翻江倒海也误不了他创地,好像不是他在使唤镢头,倒是镢头在
使唤他。创下去,敲土块,拣草根,机械般地重复着。干了好一会啦,开出黑乎
乎的一小片,他还没觉得累,身上也没出汗。只是觉得腰有点儿酸。这是反复弯
腰的缘故。要是不拣草根就舒眼些了。其实他可以一连多创几镢,敲碎了一并拣
草根,这就减少了弯腰的次数。但他连想也没这么想过,因为耍这样的小聪明,
对一个真正的庄稼人来说是可笑的。 

    天地间忽然黑暗了,黑得有点吓人,却是月牙儿被一块云彩遮住了。天阴啦。
云擦着大山的肩膀一朵一朵地飘过来,灰蒙蒙的。两眼往前看不出多远就到头了。
刚才还像人影似地站在山梁上的一棵棵的树现在看不见了。夜幕从四下把他包围
起来,铁桶似的。 

    可他不在乎有没有月亮照着,他干的活不需要有多少光线,就是闭着眼也干
得了。他不间歇地创着,偶而会听到一声脆响,这是碰上了石头。山地里再干净
也断不了有石头。可他不能把石头留在地里。他把土块敲碎后,先抓去草根,然
后将五指深深地插进泥土里抓摸着,摸到了就用力向远处丢过去。 

    他听见从村子方面传来几声驴叫。也许太远的缘故,叫声沙哑,断断续续,
如同哭泣一般。随后又传来了狗吠,狗吠又唤起了牛叫,村子在骚动。 
    这骚动又引起了连锁反应,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这类声音,这是小吕庄,殿
后、官前、苇子…… 
    但终于又安静下来。 
    夜,只剩下夜了。 
    他还是那么一下一下地创着。心里在想着以后的事。他在打算种地呐。自然
先要想准种什么。看来是要栽地瓜啦。种玉米也行,可拦不住人家掰穗子。人家
要掰了,你能说这是我的地,手下留情呀!这可叫不打自招呢。还是老老实实栽
地瓜吧。刨了地瓜再种麦子,转过年割倒麦子栽秋地瓜,刨了秋地瓜还赶得上种
麦子,这就一年两季庄稼,八分地瓜少说收两千斤,麦子能收三百…… 

    那就行了,阔了。 
    他觉得手里的镢头渐渐重起来,气也粗了。他停下创,拄着镢柄歇息一会儿。
看不见月亮,他不知道天到什么时分了。兴许已过了半夜。他确是累了。可还舍
不得走,还想再创一会儿。他索性蹲下来抽袋烟。他估摸再有四五个晚上就能把
地翻完。接下去是送粪,这可是草鸡人的买卖。小车上不来,只能用筐子一趟趟
地挑…… 

    当他起身再刨时,他就后悔不该歇息了。歇息后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腰也
挺不大起来,肚子空落落的。他饿了。晚饭没吃干的。媳妇给他做了粑粑,他没
吃,掰给孙子孙女啦。他解开腰带,转身向刨过的地面撒了泡尿。再使劲把腰带
刹紧,这就强多了。接着刨了起来。他心里清楚,他得挺住了干。得咬着牙拉巴
他的孙儿孙女们。还有媳妇。媳妇对他很孝顺,很懂事,是个好媳妇。她总觉得
她们孤儿寡母的拖累他了,觉得对不起他。有次从娘家回来,眼圈红红的,他不
知怎么了,也不便问。一直捱到吃了晚饭,媳妇才过去吞吞吐吐地同他商量,说
娘家人给她找了个主,就让那主帮着拉巴拉巴孩子吧?说心里话,他舍不得让媳
妇带走他宋家的根苗。可媳妇年纪轻轻,他不好阻拦。只是问:“那主怎么样?”
媳妇哭了,说是个哑巴。他问了半天,又说:“要是人好,也行。”不料媳妇放
声哭了,抽泣说:“那哑巴打人,连爹妈都打,俺怕他往后打孩子……”他明白
媳妇心里是不情愿的。就说:“咱自己的孩子,咱自个儿拉巴,不去指望别人。
找主也要找称心如意的。”媳妇听了这话才慢慢止住了哭。咳…… 

    他心里很沉,比手里的镢头还沉。 
    他忽然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得就像搓揉一张纸。渐
渐的。这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向这边包抄过来。啊,起来风了,已听到山
梁子上松林的呼啸了,呼啸声从他头顶上越过。又没过多久,整个山地都喧嚣起
来。 

    天要亮了吗?他抬头向东面山梁子顶上望去,却依然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亮
色。天还不到亮的时候,可也不会太久了。 
    大概只差一声鸡叫了。 
    他决定走了。不能有一点儿大意,况且他也实在是又累又饿又困了。 
      
      4

    如果再不出现新的人物,这个故事就实在要叫人腻味了,自然喽,五爷可不
希望无端跳出个什么人来打扰他的事情。他只愿这个世界安安静静,起码天黑下
后是这样。 

    可这由不得五爷的性呢。 
    从那晚翻地后,他又连着干了几夜,把地翻完了。还得耙平。于是,这晚他
扛着一把铁耙,向山里走去。 
    他却不知道,当绕过了“家门口的汉子”时,让一个人悄没声地跟上啦。 
    这个人可真正是个家门口的汉子。 
    他叫天亮。三十五岁,没娶上媳妇,一个人过,光棍儿,是个懒人,二流
子…… 
    凭这么个人就没法叫五爷利索啦。 
    两句话就能把天亮三十五年的经历说得清清楚楚;念了五年本村小学。爹妈
死了,他就当了社员,砸上坷垃了。大概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他的经历还只能
是这么两句话。 

    他没说上媳妇,主要是因为名声不好:懒。庄稼人最不能原谅的是男人的懒,
女人的馋。何况他不仅懒,还有点不正经。 
    天亮每晚都要在村里四下巡视呢。他要摸清村里的闺女媳妇们有什么不规行
为。媳妇们是不是有人在打“野味儿”,闺女们都在和什么人谈恋爱,在什么地
点相会,做了什么动作。也都要心中有数,都要管。他躲在暗处,身旁放置一些
土坷垃,准备随时向他监视的目标投过去,发出警告,他最气不过那些伤风败俗
的动作。每晚,他都要把自己的工作进行到肚子叫了,才怀着愤懑和不满足的情
绪回去睡觉。 

    最近,他对五爷家的媳妇很不放心,便列为自己巡查的重点。这就合该五爷
的事要暴露了。其实,五爷头一晚去山里的行动就在他的目光之下。他没在意,
他对老头子的事儿向来没啥兴致。可后来他见得多了,就有些起疑,觉得其中必
有蹊跷,就决计要弄个水落石出。 

    他就这么跟上了五爷。 
    今晚的月亮亮些了。整个山野也亮些了。却没有亮透,还是朦朦胧胧的。峡
谷里更暗些,像曾经被火烧过了似的。风照常歇息了,大山上下万籁俱寂。 
    天亮轻轻松松地跟定五爷。他干这个可没说的,有足够经验。何况今番跟的
又是一个迟钝的老头子。他挺放肆,跟得很近,顶多二、三十步距离。有一点他
却想得周密,把步子合着五爷步子的节拍,让脚步声合二为一。 

    五爷真该后悔:他应该转头向后看一看,前几夜他是看的。没出事,他一定
是松怠了。就这么叫天亮顺利地跟到目的地。 
    五爷没停歇便开始耙地了。他一向爱干耙地这活。坑洼不平的地面在耙子下
变得平坦细腻,会在心里荡起一种喜悦,一种快感。耙地却是很累人的,甩起膀
子拖拉沉重的泥土,身体要大幅度前后摆动,节奏很快,没有喘息之机,要劳动
全身每块肌肉和关节。 

    很快,五爷已经微微喘息起来。 
    天亮躲在一墩槐树条子后面,向地里望着。他已经很明白五爷要干的事情了。
心里觉得好笑又好气。这老头儿倒真有胆子寻好事哩。他琢磨得上前去搭个腔,
叫他知道啥事都是瞒不过天亮的。他从槐树墩子后面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嘴里瞎
哼哼着: 


    五月里槐花白又香哟, 
    光棍哥山沟沟里头去放羊, 
    秋天那个把羊卖了去呀, 
    娶回个活泼泼的小姑娘。 

    五爷忽听有人在唱这老辈子的歌调,吓了一跳,脑袋差点儿炸开。在深夜,
在深山旷野,还有这古里古怪的调门,是人还是鬼?他懵了。极度恐惧地顺着声
音看去,是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向他走来。 

    “谁!?”他倒退一步,不由己地大喊。 
    “我呢,五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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