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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穷的人们 作者:[日]宫本百合子-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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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今,虽然在这个广大的天地里,只留下母子两人,他们却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冲突,并且自己的病也再没有恢复的希望。这么一想,阿新觉得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要是自己的存在不利于母亲,他可以马上离开村子;但自己是快要死的人,希望母亲能像在七年前叫的那样叫一声“新娃!”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阿新很鲜明地想起了寄住在北海道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十九岁的伙伴得了急病,只在三天功夫死去的情景。 
  这个伙伴一直到临死那一天还不离嘴地喊着“娘!娘怎么不来瞧我?咱等着娘呀!”,一面对大家谈着他那仁慈的母亲,自从把他养下来一直到离开,她一次都没有大声骂过他。在临终的时候,他把已经闭上的眼睛突地睁开来,用力伸出两手,清楚地喊了一声“娘!”接着就断了气。阿新无论如何也忘不了这个伙伴的尖叫声和消瘦的胳膊。 
  即使死在不知名的山里和草原里,但在临终时能叫声“娘”而死去的人是多么幸福呀。阿新认真思索起自己的“死”来。 
  那是特别炎热的一天,阿新一早就很不舒服,连移动四肢的力气都没有。 
  他一面赶走讨厌的苍蝇,一面用湿润的眼睛凝视着无穷无尽地展开在眼前的高而大的苍空。这时候,一种敏感活像从什么地方突然飞进来,阿新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死。 
  阿新浮着奇怪的微笑,慢条斯理地动着身子,用手抚抚脸,柔和地喊了一声:“娘!” 
  “什么事?” 
  后门的水声停止了,阿新的娘两手湿漉漉,板着面孔走进来。 
  “我知道娘很忙,可是稍微坐坐谈谈话吧?我有话要跟娘谈。” 
  “什么事?有话快说!” 
  “先坐下吧,真的,我有很多话要跟娘说呢。” 
  阿新用温柔的、充满热爱的目光凝视着老娘的脸。接着,他微微一笑,摇摇头。 
  “我说呢,娘!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 
  “突然谈起这样的事,娘可能会不高兴。可是,我觉得已经活不长了,所以希望你赶快决定继承这个家业的人。不管什么人都行,只要娘把那个人看中了,我是没有意见的。” 
  老娘面上起初浮着奇怪的表情,接着她大声怒喝起来: 
  “干吗讥讽起娘来了!别多管闲事,乘乘躺着得啦,混帐!难道娘就不明白你的心事?” 
  “别生这么大的气,娘!我根本没有讥讽你的意思,只不过向你说出心里的话。……我,一想起没有去北海道以前的日子,现在的日子太不好过。我诚心诚意想帮娘的忙。不管什么事,把你的心事统统告诉我!啊,娘,我是快死的人,这是我唯一的请求,想想过去的日子吧!” 
  “别拿话吓唬人!不成,我可不会上你的当。洗把脸再来哄娘吧!” 
  “不对,娘!你也该明白,像我这么个身体的人是什么事也干不动了。我只想等一切都弄清楚以后再死去。希望恢复了过去的母子情分以后再离开你,啊,娘?前些日于闹的大豆的事,我是无论如何想不通呢。” 
  “想不通又怎样呢?我不明白你讲的是什么。混帐!我的命真不好,养出一个想给亲娘扣上坏人的帽子的儿子来!多倒霉!随便你胡说八道吧,让娘一人充当坏人,你就高兴了吧,喂,你高兴了吧!”老娘说着,说着,神经质地落下眼泪。 
  阿新一脸悲哀,默默凝视着母亲的脸,接着从被褥下面拿出钱包,放在老娘的膝前。 
  “娘!这里有一点钱,请你保管。我死了,你就拿这个钱埋我吧。我拿这些钱没有什么用。” 
  老娘闪亮着眼睛,但随即脸上泛出有点难为情的表情说“是么”。她把钱包握在手里心满意足地走开了。阿新高高兴兴地面浮微笑,阖上了眼睛。 
  “娘!娘不是坏人。可是,我多难过呀。想起那过去的日子,我多难过呀,啊,娘!那时候我们是过得多么和睦呀。” 
  泪水从阿新的两眼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他咬紧牙关门声哭泣;痛苦、凄惨的哭声响彻在整个房间。 

十七

  暑往寒来,和去年一样,和一百年前一样秋天又来了,在远离都市不知名的小村里发生了一些事。 
  在群山和树叶上已显出鲜明痕迹的秋天和还滞留在不知什么地方的夏天经常发生冲突,这两三天来天气非常险恶。 
  乌云布满在低空,暖洋洋的南风在低垂的乌云下酝酿着令人下快的湿漉漉的空气。常受阻挡的阳光使成层的灰色云块镶上金色的边儿,使群山变成深紫色,使干燥的地上清楚地显出树木和房屋不规则的影子。 
  从山上斜刮来的风扬起阵阵砂土,结了穗子的庄稼沉重地垂着头,刮呀、刮呀、刮呀、发出阴郁的响声,波浪一般起伏着。在时而从云间露出的深蓝色的天空里闪着闪电,从远处传出隆隆雷声,森严的万象都在里着凄惨的景色。 
  这一天天气更险恶了,到了黄昏刮起大暴风来,给老百姓带来很大的不安。那些将要熟透的庄稼就要遇暴风大雨,这是值得优虚的一件大事。 
  他们忙着巡视庄稼,我家的地里也出动了三个佃户,用东西遮围庄稼,又起架干。 
  坐在很早就失上门的房间里,倾听逐渐大起来的户外风声是不怎么舒眼的。我们害伯起来,不敢单独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全家人都聚集在饭厅里。 
  摇撼着这雨板刮过去的风的吼叫声,不知从哪传来的铜铁般压轧声,时而听得见的野狗阴惨可怕的哀叫声,都让人感到不安和恐俱。 
  风势越来越大。流在茫茫天空里的云块加快了速度,从东南方刮来的暴风也非把地上所有的树木和房屋吹倒不可似地狂刮起来。 
  砂土卷着短短的涡旋飞扬着,在没有人影的公路上到处飞驰。所有的树木狂疯地摇晃着头,细小的树枝无情地被撕开来露着白色的肌肉,树干发出痛苦的呻吟,一面失声哀叫一面扭动着身子。风在房屋的犄角发出狂叫声,树叶翻出淡色的反面,扭来扭去,发出各种声音问泣啜咽。 
  在这个宛如天气被巨人的手掌揉搓似的狂风逞强的夜晚,一个细长的人影静悄悄地出现在公路的一端。 
  黑影不慌不忙地顶着这么狂乱的大风往前移动。 
  他昂着头,有节奏地动着手脚,步伐不乱地往前走去。他那活像放在车上的泥偶摆动一般迈着步的样子和周遭那些畏缩了的万象对照,前者是显得多么威严呀!对于沉滋在残酷的快乐里的暴风说来,他是一个可惊的叛逆者。 
  他那好久没有理过的头发是乱蓬蓬的,每刮过一阵狂风就垂散到脸上来,衣眼底襟哗啦啦地撩动,经在他的小腿上。但是看来这些事并不防碍他走路,人影非常镇静地、从容不迫地迈着步。 
  哪怕烈风卷起来的土砂像针一般刺痛他的脸,他的头却永远昂着,他的脸却永远朝着前面。尘屑弄痛他那露出的细腿。衣服被刮进风的涡旋里去拚命挣扎,时而鼓起来时而萎下来。 
  可是,他却一股劲儿往前走去。好像在他前面根本不存在什么障碍物似的,不,纵然有障碍物他也毫不费力地战胜它们。他只是一股劲儿地往前走。当他来到笔直往前延伸着的公路的拐弯角时,在这奇怪的黑影前面又出现一个新黑影。 
  缩成一团的小小的影子在尘土飞扬的黑雾中是多么软弱无力地踉跄走着呀!真的,新的人影是跌跌歪歪行走着。 
  当一阵狂风发出很大的吼声刮过地上的时候,那个人影就像遭戏弄的枯叶,忽左忽右,前仆后仰,就要跌下来似地颠踬着:暂时间停住脚步,好像犯失魂病的人似地颠颠倒倒摇晃着身子。 
  这个两手紧紧蒙着脸,给风刮得从公路的那一端撞到这一端、凌乱着脚步走来的人影,为这突如其来的人的脚步声吓住了,从手掌之间露出脸,透过黑暗和尘土的帷幕,想努力看清对方。 
  突然出现的头一个人影,从那不断地踉跄着很吃力地走来的第二个人影看来,是多么可怕而伟大呀! 
  第二个人影又歪歪斜斜走进路旁树林里躲起来。 
  他想让那个人影过去。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个一直望着前面走的第一个人影,来到树丛旁边时却突然住了脚。他转过身去目不转睛望着来的方向。在那里,虽然许多树木枝梢挡住他的视线,但却仍然清楚地望见冲破夜幕闪烁着的村公所明亮的灯光。 
  第一个人影集中所有的精神凝视着那一孤独的光亮。突然间,从他嘴里“哇”地一声漏出惊喜交织的尖叫声,他把身一跳,高举有手,一纵身像皮球一般往前奔去。 
  他弯曲了身子,张着嘴,吡着门牙,伸出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前面奔走着。在他四周,飕飕烈风迎面刮来,又飕飕地刮过去。 
  第二个人影没条斯理地移动着身子。 
  他那两手蒙着脸的小小的影子,一路被狂风戏要着逐渐走远,消失了。 

十八

  夜半的狂风一到破晓时又刮来好几阵骤雨,断断续续下着的雨冲走了公路上的土砂,好几条细水流在公路的两旁,水顺着留在路当中的两条车辙沟潺潺流下去。 
  农民们都躲在家里打草鞋和草绳来消耗时间,但孩子们却不能在家里静坐,他们跑到村子尽头儿的一座杂树林去玩耍了。 
  在那里,一到秋天就有许多不知名的“蘑菇”露出头,有时那稀有的“滑菇”也露出黄|色脑袋,使那些小小的采集人踌躇满志了。今天,孩子们故意挑选这么险恶的天气,开始了“采蘑菇”的游戏。 
  他们在树林里拼命寻找蘑菇,使裸着的脚底碰在割过的苇草楂子上,怪痒痒的,却是不停脚地往树林深处走去。 
  他们指甲之间塞满了泥土,拚命挖开积在地上的、活像堆积着的温漉漉的薄纸似的落叶,有时把无意中捉住的蚯蚓互相扔来扔去,有时用松叶搔搔同伴的身子,争先恐后往前走去。这时一个走进连着树林的坟地里来的孩子像发见什么东西似地突然停住脚步,怯生生地窥伺前面。 
  一看他这样子,其他的孩子都吓了一跳,一齐跑来透过摇晃着的树枝梢瞧着被他指着的一点。 
  在那里——在一簇树叶像溅着水沫的浪头一般骚然起伏着的地方——一块黑地白花布像一面旗子似地被风吹动着。 
  “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哗啦哗啦吹动着呢?” 
  “真的,那是什么呀?去瞧瞧吧?” 
  “嗯,说得对。快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好吧,阿源”” 
  “对,你去瞧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汁么,是我一个人去么?不,我可不去。你们也一起去吧。” 
  “我不想去。是你头一个说要去的呀,对吧?” 
  “嗯,对。” 
  “对对,是你开口的呀,就去吧。”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那头一个说出要去看的孩子完全给难住了。他提议大家(扌害)拳、(扌害)输的人去看,可是伙伴们无论如何不同意。到未了决定由他带头儿头一个走去,大家跟在他背后。 
  他那小小的心为好奇和恐惧紧张万分,活像心在耳朵里别别跳着。他害怕得真想从这里逃跑,但又死心塌地地想:到了这地步非在这些“胆小鬼”面前显显自己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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