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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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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望向天空,细心聆听,然后回答:“亚历山大怀抱着濒死的大流士,出自菲尔多西的《列王传》……这是记录一位教师爱上了自己英俊的学生,出自萨地的《玫瑰花园》……医生之间的比赛,出自尼扎米的《秘密之宝》……”其他细密画家恼怒于年老失明的同行说:“我们也能够说出这些,这些都是最知名故事中最家喻户晓的场景。”然而,年老失明的细密画家这次让人把最难的图画放在了男孩面前,依旧专注地听他说。“胡尔穆兹连续毒杀书法家,出自菲尔多西的《列王传》。”他仍旧望着天空说。“一个不好的故事,一幅不值钱的图画,讲的是丈夫在榅桲树上抓到妻子与她的情人,出自鲁米的《美斯奈维诗集》。”他说。就这样,通过男孩的描述,他指认出了所有他所看不见的图画,使得这本书得以正确地重新装订。乌鲁大公带兵进入赫拉特后,问年迈的细密画家,究竟什么秘密让他,一个盲人,能够指认其他细密画大师就算亲眼看见也无法分辨的故事。“并不像别人猜想的那样,是我的记忆弥补了我的失明。”年迈的插画家回答,“故事不仅借由图画流传,同时也透过文字,这一点我从没忘记。”乌鲁大公说,他自己的细密画家也知道那些文字和故事,却仍然无法按顺序排列图画。“因为,”年老的细密画家说,“他们很清楚关于绘画的事情,因为那是他们的技巧和能力,但并不明白前辈大师却是从安拉真主的记忆中创造出那些图画。”乌鲁大公问,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小男孩并不知道,”年老的细密画家说,“只不过我,一个又老又瞎的细密画家,知道一个七岁的聪慧孩子是想看看安拉创造的世界的,而安拉也正是如此创造了这个世界。因为,安拉创造这个世界的首要目的,是为了让人们看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才赐予了我们文字,所以我们才能彼此分享、谈论我们所看见的事物。但我们错误地以为这些故事起源于文字,图画只是用来装饰故事而已。然而,绘画的用意在于寻求安拉的记忆,从他观看世界的角度来观看世界。”
三
大家都知道,有一个时期,阿拉伯的细密画家们习惯在破晓时久久望着西方地平线,而一世纪之后,许多设拉子的插画家会在早晨空腹时,吃些核桃玫瑰花瓣糊。这是因为画家一族永远都有一种对失明的担心与恐惧,而这种担心与恐惧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同一个时期,伊斯法罕的年老细密画家们认为,致使他们像得瘟疫般一个接一个失明的原因就是阳光。因此他们通常会坐在房间中一个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在烛光下工作,避免阳光直射他们的工作桌。当一天结束,布哈拉的乌兹别克画坊里,细密画大师会用长老祝福过的清水洗涤眼睛。然而所有的预防办法之中,只有赫拉特的细密画家赛依特?米瑞克所找到的,才是面对失明最纯粹的方法,他是伟大大师毕萨德的老师。在细密画大师米瑞克看来,失明并不是一种苦难,反而是安拉为褒奖终生为真主奉献的绘画家们而赐予的最终幸福。因为绘画,就是细密画家对安拉眼中的凡间世界的追寻。然而这种独特的景象,只有当细密画家经过一辈子的辛苦作画,耗尽其一生,眼睛极度疲劳而最终失明之后,才能在记忆之中找到。也就是说,惟有从失明细密画家的记忆中,才能看清安拉眼中的世界。衰老的细密画家为了在得到这幅影像之时,也就是说,当他在记忆与失明的黑暗中眼前浮现出安拉所见的世界时,能够让他的手自然地描绘出精致的图画,他会穷其一生进行手的绘画训练。历史学者米尔扎?穆罕默德?哈依达尔?杜格拉特曾经写下了这一时期的赫拉特细密画家们的传奇,据他所述,赛依特?米瑞克大师解释这种绘画理念时,举了一个画家画马的例子。从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出,就算是最无能的画家,就算他脑袋空空如当今的威尼斯画家,当他看着一匹马来画马时,画出来的仍是记忆中的景象。因为,谁也不可能同时看着真的马又看着画纸上的马。画家会先看马匹,接着迅速把停留在脑中的印象画到纸上。在这当中,即使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画家表现在纸上的并不是眼前的马,而是记忆中刚才看到的那匹马。这证明了,就算是最拙劣的画家,一幅画也只有靠记忆才可能产生。这种理念,把一位细密画家活跃的工作生涯,看作是为了最终幸福的失明与失明者的记忆做好准备。在这种理念的影响下,这一时期赫拉特的大师们,把他们为爱好书籍的君王和王子创作的图画,当作手的训练,当作一种练习。他们接受这些工作,在烛光下一天又一天无休无止地绘画、观看书页,把工作的辛苦视为通往失明之路的愉快劳动。什么时候才最适合得到这种最为幸福的结果,对此,细密画大师米瑞克终其一生,不断地进行了探索。为了刻意加速失明,他会在指甲、米粒,甚至头发上,连枝带叶地画出完整的树。或者,为了小心地延迟无可避免的黑暗,他会轻松随意地描绘阳光普照的欢乐花园。他七十岁时,为了奖赏这位伟大的画师,侯赛因?巴依卡拉苏丹允许他进入锁上加锁的宝库,向他打开了收藏在那里的几千册书。在这满是武器、黄金、绸缎和丝绒的宝库里,在金烛台的烛光下,米瑞克大师翻看了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画笔下的华美书页,每一篇皆是传奇之作。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专注欣赏,伟大的大师瞎了。他成熟而顺从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有如迎接安拉的天使一样,从此不再说话,也不再绘画。《成长史》的作者米尔扎?穆罕默德?哈依达尔?杜格拉特将此解释成为:一位细密画家,在得到了安拉永恒不朽的景象之后,永远无法再返回到那些为生命有限的寻常人所画的书页了。他说:“当失明细密画家的记忆到达安拉身边时,那里是绝对的寂静、幸福的黑暗,以及一张白纸的永恒无限。”
我知道,黑之所以问奥斯曼大师的这一有关失明与记忆的问题,显然不完全是真的想听我的答案,而更像是为了在看我的物品、我的房间与我的图画时显得不是那么太拘束。但话说回来,我很高兴看到我的故事对他产生了影响。“失明是幸福的境界,那里不受魔鬼与罪恶的侵扰。”我告诉他。
“在大布里士,”黑说,“受到米瑞克大师的影响,有些老式细密画家仍旧认为失明是安拉的恩赐,是至高无上的美德。有些人若是年老但没有失明,他们会觉得很难堪。甚至到今天,因为害怕别人认为这证明他们缺乏才华和技巧,他们会假装失明。由于这种受加兹温人杰拉列丁影响的道德观念,有些人尽管自己并没有真的失明,但他们会好几个星期坐在黑暗中,包围在镜子间,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下,不吃不喝,只是瞪着赫拉特前辈大师所绘的书页,目的是想学习一个瞎子观看世界的方法。”
有人敲门。我打开门后,发现是一位俊美的画坊学徒,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说我们的弟兄,镀金师高雅先生的尸体已经在一口枯井里被发现了,他的葬礼将于下午祷告时在米赫里玛赫清真寺举行。说完他就跑了,跑去向其他人传递这个消息了。安拉,愿您保佑我们。
15、我是艾斯特
不知道究竟是爱情让一个人变成呆子,还是只有呆子才会谈恋爱?我背着包袱卖了那么多年的布品,媒人也当了那么多年了,却一点也搞不懂。我总是很想见到这样相爱而变得更加聪明、更加狡猾、更加会耍弄诡计的一对情人,尤其想见到这样的一个男人。不过我也很清楚:如果一个男人使用一些诡计、设一些小阴谋或耍一些小手段,那就表示他根本不是真的在恋爱。至于黑先生,他显然已经失去了镇定,就连和我谈到谢库瑞的时候,他都已经完全不知深浅了。
在市集里,我倒背如流地用我告诉每个人的台词哄他:谢库瑞一直在想他,她问我有没有他的回信,我从没见过她这种样子等等。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忍不住想要怜悯他。他叫我马上把信直接交给谢库瑞。每个白痴都以为自己的爱情火烧眉毛,非得快马加鞭才行,结果只是坦白地暴露了他的爱情浓度,把武器交到了情人手中。要是他的情人聪明的话,就会故意迟迟不应。其中的道理就是:爱情总是欲速则不达。
因此,如果黑先生知道,我把他叫我“火速”传递的信件先带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他就会感谢我的。我在集市广场等他等得快要冻死了,为了暖暖身子,我想可以顺路去一下我孩子的家。那些我曾经帮忙送信、汗流浃背地把她们嫁出去的姑娘们,我称她们为我的“孩子”。我的这位丑姑娘对我实在感激万分,因此每次我登门时,她不但全心全意地伺候我,像只飞蛾一样忙东忙西,还会往我手里塞几枚银币。如今她怀孕了,心情极佳。她煮了一壶菩提茶,我一口一口地细细品尝。当我独自一个人时,我数了数黑先生给我的钱币。一共二十枚。
我又上了路。我穿过小巷,走过阴森的弄堂,满地都是冻住了的烂泥,非常难走。敲门的时候,突然想要开个玩笑,我便大声喊了起来。
“卖布品的来了!卖布品的!”我说,“我这儿有皇室都能用的最好的细麻纱布。有从喀什米尔来的漂亮披肩、布尔萨的丝绒腰带布、精致的丝绸滚边埃及衬衫布、绣花麻纱桌巾、床罩和床单,还有各种彩色小手帕。卖布品的来了!”
门开了,我走进屋里。一如往常,屋子里弥漫着床单、睡眠、炸油和湿气的味道,一种逐渐衰老的单身汉特有的可怕气味。
“老巫婆,”他说,“你鬼叫什么?”
我啥也没说,拿出信递给了他。昏暗的房间里,他像个鬼影似的走了过来,一把抢走了我手中的信。他走进隔壁房间,那里始终点着一盏油灯。我在门边站着。
“你父亲大人不在家吗?”我问道。
他没有回答,专心看着信。我不打扰他,让他好好读信。他背对着我,因而我看不见他的脸。看完之后,他又开始从头读起。
“好吧,”我说,“他写了什么?”
哈桑读了起来:
亲爱的谢库瑞,因为多年来我也是靠那么一个人的幻影生活到现在,所以对你始终等待着你的丈夫、从没想过别人我表示尊敬和理解。像你这样的女人,除了正直与贞洁之外,怎会有其他?(哈桑哈哈大笑!)我前来拜访你父亲的目的,只是为了绘画,并不是想要骚扰你。我心中从来不曾有过此种念头。我绝不敢说我从你那儿得到了一点暗示,或是任何鼓励。当你的面孔如一道神圣的光芒从窗口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只把它看作是真主的恩赐。看见你的面容,就已带给了我足够的欢愉。(“这句话是从尼扎米那儿抄来的。”哈桑插嘴,满心不悦。)然而你要求我保持距离;那么,告诉我,难道你是一位天使吗,那么害怕有人靠近?我必须告诉你,听我说:过去,我时常投宿在边远偏僻、杳无人迹的旅店,那里,除了一位绝望的客栈主人和几个亡命天涯的杀人犯之外,别无他客。许多难眠的夜里,在那里,深夜时分,望着洒落在荒芜山脊上的月光,倾听着比我更孤独而不幸的狼群仰天长嗥,我时常想像,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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