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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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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也许不用。”画我的大师说,“可是,如果一幅画要像前辈大师画的那么完美,必须在之前画上几千遍。无论一位细密画家技艺多么精巧,当他第一次画一件物品时,会像一位学徒那样画它,而这我—点儿都不相称。我无法摒弃我的专精技巧来画死亡,为这就等于要我命一样。”
“这种感觉或许能使你接近这个主题。”老人敏捷地回应。
“亲身经历过主题并不能使我们成为大师,我们之所以成为大师,正是因为从没经历过。”
“那么,此等的专精必然使你认识亡。”
就这样,他们认真地交谈了来,言语中不乏各种义、影射、反语、隐喻和暗示,年轻的画家既尊崇前辈大师,又对自己的才华洋洋得意。由于讨论的是我的存在,我很专心地听了他们的讨论,不过,我知道,他们讨论的所有内容一定会让咖啡馆在座的各位杰出的细密画家感到乏味。只是有一阵他们讨论到了下面这些内容:
“衡量一位细密画家才华的标准,看他是不是模仿前辈大师的完美风格来画出每一样物品,还是看他是不是把无人看过的主题入画中?”双手灵巧、眼睛炯炯有神、才华洋溢的插画家说,虽然他自己知道问题的答案,却仍很小心翼翼。
“威尼斯人衡量一位细密画家的本领,是看他是否发掘出了新的题及新的绘画技巧。”老人坚定地说。
“威尼斯人是以威尼斯人的方式死的。”即将着手画我的插画家说。
“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一样的。”老人说。
“传说与绘画描述的都是人的与众不同,而不是人与人的相同之处。”聪慧的插画家说,“绘画大师是用相的方式画出了不同的传说,因而才成为了大师。”
就这样,谈话的主题转移到了威尼斯人与奥斯曼人的死亡,谈到了死神与安拉的其他天使,谈到了他们的画绝不会混同于异教徒的画。此刻正坐在我们美妙的咖啡馆里、用一对明眸盯着我瞧的年轻大师,受到老人一席深奥谈话的激励手开始感到不耐烦,想要画我,然而完全不知道我究竟长什么样。
工于心计的老人,从一开始便试图说服年轻的大师,此时他狡猾地嗅到了年轻人的热情冲动。幽暗的房间里,老人的眼睛在空自燃烧的油灯火光中闪着光芒,直直地望着巧手万能的年轻大师。
“死亡,在威尼斯大师笔下以人形出现,对我们而言则是一个叫做阿兹拉伊尔的天使。”他说,“是的,他是人的形象。正如天使哲布勒伊米,化身为人形向我们的先知传递圣经。你明白吗?”
我察觉天赋异禀的年轻大师急切地想要画我,因为魔鬼般老人已经成功地激起了他身上的这种魔鬼般的念头: 我们最想要画的,是某种在昏暗中无人知晓的东西,而不是在光明中人尽皆知的东西。
“我丝毫不了解死亡。”即将要画我的细密画家说。
“我们都知道死亡。”老人说。
“我们害怕它,但不了解它。”
“那么,你就画出这种恐惧。”老人说。
他几乎当下就要把我画出来了。我感觉到伟大细密画师的颈背发麻,手臂肌肉紧绷,手指开始伸向芦秆笔。然而,由于他是真正的绘画大师,因此他强行控制住了自己,心明白这样的紧绷只会愈发加深他灵魂深处对绘画的热爱。
狡诈的老人心知肚明,确信年轻人不久便会画我的画。为了启发年轻人的灵感,他开始从面前的书本里,选取关于死亡的段落朗读: 艾尔·杰夫济耶的《灵魂之书》、加萨利的《末日之书》,以及苏优提的书。
于是,神奇巧手的细密大师开始画你们面前这幅恐怖的肖像,一面倾听老人说明死亡的天使有千万双宽大的翅膀,从天堂展开到地面,从最远的东延伸至最远的西方。这些翅膀给予心诚的信仰无限的宽慰,却带给罪人和叛逆如长钉插入体内的痛苦。既然你们大部分细密画家注定下地狱,于是他把我画得全身都长满了长钉。他听老人说道,安拉派来取你们性命的天使手里会携带一本账簿,上面写着你们所有人的姓名,其中有些名字用黑笔圈起,但只有安拉知道死亡的确切时辰,当时辰到来时,九重天下的一棵树上会落下—片叶子,拿到这片叶子看过之后人就知道是谁要死了。基于这些原因,细密画家将我画成了一个恐怖的东西,然而同时也显得若有所思,像一个得懂的人一样。疯狂的老人继续读道: 当死亡的天使化为人形,伸长手臂攫取尘世生命已终结之人的灵魂后,周身会有一道如同阳光般的光芒萦绕着。因此,聪慧的细密画家把我画在光芒之中,因为他也知道这道光芒是不会让死者身旁的人看到的。激昂的老人从《灵魂之书》中,朗读有关古代盗墓者的片段,这些盗墓者亲眼目睹,尸体的这里那里被钉上了长钉,当刨开土时,陈放新鲜尸体的地方会燃起火焰,头颅里面灌满了熔铅。神妙的插家专心聆听这些说明,画我的时候,把所能让看到我的人惊惶不已的一切东西都加了进去。
画完后,他却感到后悔。不是因为他赋予了图画如此的恐惧,而是后悔自己居然画了这么一幅画。而我也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自己父亲视为耻辱和难的人一样。为什么双手才华横溢的细密画大师会后悔画了我呢?
一、 因为我,死亡之画,并没有反映出足够的专精技巧。正如你们所看到的,我并不如威尼斯大师们和赫拉特前辈大师们所画的东西那么完美。我也对自己的丑陋感到难堪。我的这种样子,不符合死亡的尊严。
二、 受到老人狡猾的诱导,插画大师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模仿了法兰克大师们的绘画风格和绘画理念,觉得这是对前辈大师的大不敬,而且,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很不光彩。这种感觉噬咬着他的灵魂。
三、 他甚至,如同你们某些习惯了以后开始对我微笑的低能儿一样,顿悟到了一点: 不能和死亡开玩笑。
创造我的细密画大师,如今出于悔恨,每夜都在街上不停地徘徊。就像某些中国大师一样,他相信他已变成自己所画的东西了。
25、我是艾斯特
在去贝列吉克卖东西的时候,叫拜楼区与黑猫区的女士们向我订了紫色和红色的被单布,所以,一大早我就把它们装在了我的包里。我最近从葡萄牙商船那儿买的绿色中国丝绸放在了一边,把蓝色的中国丝绸放进去。由今年的漫长冬季大雪不停,我把许多羊毛袜、厚羊毛腰带和五颜六色的厚羊毛背心叠得漂漂亮亮的,放在了布包中央: 只要一打开我的布包,就连最不想买东西的女也会心动,就会喜欢上这些色彩缤纷的东西。接着,我把一些轻而昂贵丝手帕、钱包和绣花洗澡巾放了进去,这些东西不是为了拿去卖,而是专门为那些找我去闲聊的太太们准备的。我拎起包袱,哎哟喂,这实在太重了,会压断我的背的。我放下布包,又打了开来。正当我瞪着里面,想着该拿出哪些时,听见有人敲门。奈辛去开了门,叫我。
原来是女奴哈莉叶,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手里拿着一封信。
“谢库瑞小姐送来的。”她悄声道。她是那么地担惊受怕,你会以为坠入爱河想要结婚的人是她。
我极为严肃地抢过信,警告这白痴小心回家别被人发现,于是她便离开了。奈辛投给我一个询问的眼神。我拿起那个比较大但又比较轻的包袱,每次出门送信时我都会带上这个用来装样子的包。
“谢库瑞,姨父大人的女儿,正陷入热恋。”我说,“可怜的女孩,她显然已经爱得发昏了。”
我咯咯笑着,跨出屋外,然而心中立刻漫起一股羞愧。说实话,我实在很想为她那不幸的生活掉眼泪,而不是嘲笑她的心旅历程。她是多么的美丽,黑眼睛的忧郁女孩!
我飞快地大步走过我们犹太区的破烂房子,在清晨的寒冷中,这一区看起来更加地凄凉。过了很久,我望见那个老是盘踞在哈桑家巷子一角、审视着每一个过路人的瞎眼乞丐,放大喊:“卖布的!”
“肥巫婆,”他说,“你不用吼我也能从脚步声中听出是你。”
“你这个废物瞎子,”我说,“鞑靼倒霉鬼!像你这样的瞎子是安拉不屑的祸害。希望安拉赐给你应有的惩罚。”
以前,这样的对话不会激怒我。我不把它们当一回事。哈桑的父亲打开了门,他是阿布哈兹人,一位高尚有礼的绅士。
“我们来瞧瞧,这次你给我们带来了些什么?”他说。
“你那个懒惰的儿子还在睡吗?”
“他怎么可能还在睡?他一直在盼着,等着你的消息呢。”
屋子里暗极了,每次来,我都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一座坟墓。谢库瑞从来不问他们在干嘛,但我总是和她这么说这个家,叫她一点儿也别考虑回到这座坟墓。很难想像可爱的谢库瑞曾经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与她调皮捣蛋的儿子们一起住在这里。屋里散发着沉睡与死亡的气息。我走进另一个房间,走进了更加黑暗的地方。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我甚至还没完全信拿出来,哈桑就从黑暗中冒出来,一把从我手里把信走了。像往常一样,我让他自己一个人读信,以满足他的好奇心。他很快就从信纸上抬起了头。
“没别的了吗?”他说。他明知没别的了。“只有短短一段。”他说,并读道:
黑先生,你来我们家,一坐就是一整天。然而我却听说你还没有为我父亲的书动笔写一行字。不完成我父亲的那本书,就千万别空抱任何希望。
手里拿着信,他责备地瞪着我的眼睛,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喜欢这间屋子里的寂静。
“再也没有半个字提到她已婚,或是她的丈夫会从战场回来的事。他说,”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我说,“写信的又不是我。”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这一点。”他说,把信和十五枚银币一起给了我。
“有些男人钱赚得愈多反而愈小气,但你不是这样。”我说。
尽管有着阴沉的坏样子,但这个男人身上依然有着魔鬼般聪明的一面,你去想想吧,为什么谢库瑞仍会接受他的信。
“谢库瑞的父亲在编什么书?”
“你知道是什么书!他们说所有的钱都是苏丹陛下给的。”
“细密画家为了那本里的图画正自相残杀。”他说,“是为了钱还是——真主责罚——因为那本书亵渎了我们信仰?他们说只要看一眼那些图画,就会立刻让人瞎眼。”
他嘴里这么说,脸上却带着一抹微笑,我知道不该把他的话当真。就算那是一句当真的话,至,我有没有把它当真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哈桑和许多仰赖我为他们居中传信的男人一样,当他的自尊受伤时,就会小瞧我。我呢,则尽我的职责,装出一副沮丧的样子来让他们高兴。姑娘们则相反,当她们的自尊受伤时则会抱着我哭。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哈桑以为自己伤了我的自尊,想要安慰我,“快把信送去,我很想知道那个蠢蛋的回应。”
当下,我很想说:黑没有那么蠢。“遇到这种情况,让敌对的追求者互相吃醋可以替媒人艾斯特多赚很多钱。不过我怕他们可能会勃然大怒。
“街角不是有个鞑靼乞丐吗?”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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