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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红 -[土]奥尔罕·帕慕克 著-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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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艘废弃的远洋帆船,在看不见的波浪中上下起伏,一再要求我不要离开。夺眶而出的泪水,是由于金针的刺痛吗?我告诉自己去梦想在印度的未来,我的才华将创造出多么辉煌的作品,我将因此享受多么煌的生活!
我离开马路,穿过两座泥泞的花园,来到一间绿树围绕的老旧石屋下。在我当学徒的时候,个星期二会来到这间屋子迎接奥斯曼大师,然后扛着他的包袱、卷宗、笔盒写字板,以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一起前往画坊。这里完全没变,除了院子里和路旁的梧桐树长高了许多,高大的树木带给房子和街道一股豪华、庄严及富庶的气质,让人回想起苏莱曼苏丹时期的时光。
由于通往港口的路不远,在魔鬼的诱惑下,我满怀兴奋,忍不住想再看一眼让我度过二十五年岁月的画坊及它壮丽的拱廊。我沿着从前当学徒时跟随奥斯曼大师行走的路径:走下春天时弥漫菩提花幽香的射街,经过大师买圆肉馅饼的面包店,爬上两旁排列着乞丐和温桲树及栗树的山坡,穿越百叶窗紧闭的新市场,走过大师每天早上问候的理发师的门前,行经夏时卖艺人搭帐篷表演的空旷平地,走过气味难闻的单身汉公寓,钻过霉味湿重的拜占庭拱廊,经过易卜拉欣帕夏的宫殿和盘绕着三条蛇的石柱(我画过它上百遍),以及我们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描绘的一棵梧桐树,进入竞技场,穿过栗树和桑树的绿阴,每天早晨,枝叶中总是挤满了扑翅乱飞、高声啁啾的麻雀和喜鹊。
画坊的厚重大门紧闭。入口处或上方的拱顶回廊下,都见不到半个人影。房子旁边有几扇以百叶窗遮盖的小窗,以前我们当学徒的时候,每当工作得窒闷无聊,总会向窗外张望,盯着外头的树木发呆。然而我只来得及抬头瞥了一眼,就被人阻止住了。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说我手里那把染血的红宝石柄匕首是他的,是他的侄儿谢夫盖和他的母亲一起从他家里把它偷走的。他说,我手里的匕首清楚地证明了我是黑的同党,昨天里闯入他家劫走了谢库瑞。这个傲慢、狂、声音尖锐的男人知道黑有一些画家朋友,知道他会来画坊。他挥舞着一把泛着奇异红光的闪亮长剑,暗示他有许多恩怨必须跟我算账,无论它们究竟是什么。也许我本想告诉他这其中有误会,却看见了他脸上失控的愤怒。从他的脸上我可以看出,他会愤怒地一下子就挥剑把我杀死。我多么想说:“求求你,住手。”
可是他已经出手了。
我甚至还来不及举起我的匕首,只来得及抬高了我拿着布包的那只手。
布包飞了出去。一气呵成,动作流畅而毫无窒碍。长剑首先砍断了我的手,接贯穿我的脖子,切下了我的脑袋。
我可怜的身体往前踉跄了两步,留下身后茫然困惑的我;我的手笨拙地挥舞着匕首;我孤零的身体往旁一歪,瘫倒在地;鲜血从脖子喷溅而出。我可怜的脚,浑然不觉有异,仍继续走动,像垂死马匹的腿无助地挣扎着。
我的脑袋跌落在泥泞的地上,从这里,我看不到我的凶手,也看不到我的图画和塞满金箔的布包,我的心思仍紧抓住它们不放。它们都在我身后,朝向下坡的方向,在通往永远抵达不了的海洋与帆船码头的那一边。我的头再也无法转过去看它们一眼,再也无法看一眼这个世界。我抛开了它们,任凭我的思绪带我离开。
被砍头前的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的是:船即将驶离港口了。一个催促我快走的命令窜入了心里,就好像小时候母亲催我“快一点”一样。妈妈,我的脖子好痛,全都动弹不得。
也就是说,人们所谓的死亡就是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我还没死。我穿孔的瞳孔僵止不动,但透过张开的眼睛,我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
从地面高度望出去的景象,令我着迷:马路微微往上倾斜延伸,画坊的墙壁、拱廊、屋顶、天空…… 一切就这样一一排列下去。
眼前的这一刻似乎永无止境,我现观看竟成为了一种记忆。这时,我想起了以前接连好几个小时凝视一幅美丽图画时内心的想法:如果凝视得够久,你的心灵会融入画中的时间。
所有的岁月全都凝结在了当下这一刻。
仿佛将不会有人来打扰我,等我的思想褪去之后,污泥当中的我的头颅将继续凝视这片引人愁思的斜坡、石墙、咫尺天的桑树与栗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永无止境的等待突然间不再令人向往,反而变得极端痛苦而冗长,我只渴望能够离开这一时刻。
59、我,谢库瑞
黑把们藏在了一个远亲的家里,我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躺在床上,依偎着哈莉叶和我的孩子们,伴鼾声及咳嗽声,我还能够入睡。但在令人不安的梦境中我看见四肢被砍断又随便重组的怪物和女人们紧追着我不放,一再把我惊醒。黎明将临时,我在寒意中醒来,替谢夫盖和奥尔罕盖好棉被,搂了搂他们,亲了亲他们的小脑袋。我恳求安拉赐予他们美梦,如同住在先父的屋顶下那段幸福岁月中平静夜里的甜美梦境。
然而我再也无法入睡。晨祷过后,从狭窄、阴暗的屋里透过百叶窗望出街道,我见了过去在美梦中反复出现的景象:一个鬼魅般的男人,伤痕累累,精疲力竭,高举一根木棍当宝剑挥舞,踩着熟悉的步伐殷切地走向我。每次在中看见这个景象,正当要冲上去拥抱他时,我总会惊醒,泪流满面。当我认出街上的男人是黑时,梦中永远发不出的叫喊声脱口而出。
我冲过去开门
他的脸被打得肿胀瘀青。他的鼻子血肉模糊一道又深又长的切口从他的肩膀划入脖子。他的衬衫浸饱了鲜血。正如梦中的丈夫,黑隐隐约约地对我微笑,因为,他终究是凯旋而归了。
“快进来。”我说。
“叫醒孩子们,”他说,“我们要回家了。”
“你这个样子不能回家。”
“再也不需要怕他了。”他说,“凶手是威利江先生,那个波斯人。”
“橄榄……”我说,“你杀死那个卑鄙混蛋了吗?”
“他已经从帆船码头坐船逃到印度去了。”他说,避开了我的眼睛,深知自己没能彻底完成任务。
“你能走回我们家吗?”我说,“让他们弄匹马给你。”
我感觉他会死在家门口,对他无限怜悯。不仅是因为他将死去,也是因为他还不曾品尝过一丝一毫正的幸福。他眼中的忧伤和坚决告诉我,他不想死在这个陌生的家里,只渴望消失,不让任何人看到他凄惨的样子。他们费了一点力气,把他抬上马背。
回程的路上,我们紧抓着包袱穿越窄巷,一开始孩子们吓得不敢看黑的脸。然而,骑在马背上缓缓而行的黑,仍有余力描述事情的经过,讲述他如何揭发了杀死他们外公的可恶凶手,如何击破了他的计谋,如何与他比剑一生死。我可以看见孩子们慢慢对他产生了好感,不禁恳求安拉:求求您,别让他死!
当我们到达家门口时,奥尔罕大叫:“我们到家了!”他的语如此快乐,使我直觉以为死亡的天使阿兹拉尔会可怜我们,安拉会再给黑一点时间。但经验告诉我,我们永远无法猜测崇高的安拉何时、为何会带走一个人的灵魂,因此我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我们困难地扶黑下了马,带他上楼,在我父亲蓝门的房间铺好床,让他躺了下来。哈莉叶煮了一壶热水带上了楼。我和哈莉叶脱他的衣服,用手撕开或拿剪刀剪开,拿掉了黏在他身上的浸血衬衫,解下了他的腰带、鞋子和内衣。我推开百叶窗,柔和的冬阳穿透花园里摇曳的枝叶,满溢了整个房间;宽口瓶、水壶、胶水盒、墨水瓶、几片玻璃和画刀上反射出点点光芒,照亮了黑惨白的皮肤,以及酸樱桃色的紫红伤口。
我撕下几片床单,浸泡在热水中用肥皂搓洗,然后拿它们擦拭黑的身体。我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块珍贵的古董地毯,同时又温柔专注,如同照料一个我的孩子。悉心谨慎地,不压到他满脸的瘀肿,不触痛他鼻孔的切口,我像个医生清洗了他肩膀上的恐怖伤口。好像孩子们还是婴儿时帮他们洗澡那样,我唱着歌似地跟他说着一些无聊的话。他的胸口和手臂也遍布伤痕,左手的指头被咬得发青发紫。用来给他擦拭的碎布很快便吸满了鲜血。我轻碰他的胸膛,用手感觉到了他腹部的柔软。我看着他的阴良久。下面的庭院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声音。为什么有些诗人称呼这个东西为“芦秆笔”呢?
我听见艾斯特走进厨房,一贯愉悦的声音和故作神秘的姿态宣布她又带来了新的消息。我下了楼。
她兴奋得连拥抱我或亲我都忘了,劈头就说:人们在画坊前发现了橄榄的断头,证明他有罪的图画与他的包袱也被找到了。他原本打算逃往印度,但决定临走前再看画坊最后一眼。
有人目击了整个过程:哈桑巧遇橄榄后,拔出他的红宝剑,一剑砍下了橄榄的脑袋。
一面听她讲述事情的经过,我一面心里在想着,不知道不幸的父亲此刻在哪里。得知凶手已受到应有的惩罚,先是使我放下了心中的恐惧;接着,复仇的快感给了我一种舒坦,也感觉到了正义的存在。当下,我真想知道如今已故的父亲在他所呆的地方是否也能有同样的感受。也就在这一刻,整个世界对我而言,好像是一座拥有无数间的宫殿,里面有着一扇接着一扇的房门。只有靠回忆与想像的驰骋,才能从一间房走入下一间,然而我们大多数人,由于懒惰的缘故,极少发挥这些能力,于是一辈子都停留在了同一个房间里。
“亲爱的,别哭了。艾斯特说,”看吧,到最后一切都圆满收场了。“
我给了她四枚金币。她生硬地一个一个把它们放进自己的嘴里狠咬了几口,掩饰不住满心的兴奋和期盼。
“威尼斯人的假金满街都是。”她微笑着说。
等她一离开,我马上就命令哈莉叶不准让孩子们上楼。我回到黑所在的房里,反手锁上了门,急切地来到黑的身旁,贴上了他赤裸的身体。接着,更多的是出于好奇而非欲望,是出于爱怜而非惧怕,我做了那件事情,也就是父亲遇当晚在吊死鬼犹太人的屋里黑要我做的那种事。
我不能说我完全了解,为什么长久以来用芦秆笔象征男性棒棒的波斯诗人,相对之下要将我们女人的嘴比拟成墨水瓶。或者也不太懂这个代代相传、来源早已不可考的比喻,背后竟是什么意思——是在形容嘴巴的小吗?还是形容墨水瓶神秘寂静?还是说,真主自己是一位画家?然而,要了解爱情,不能透过逻辑,像我这样一个无时无刻不在绞尽脑汁以求自保的女人,是想不通的;爱情只有毫无逻辑的人才能了解。
好吧,我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那儿,在弥漫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引起我欢愉的不是嘴里的东西。当时,趴在那里,整个世界在我唇间颤动,然而引起我欢愉的却是我的儿子们在庭院里互相吵咒骂的快乐唧喳声。
那时,我的嘴正忙着的时候,我的眼睛瞥见黑用一种全然不同的眼神望着我。他说他永远不会再忘记我的脸和我的嘴了。他的皮肤闻起来好像我父亲湿霉的旧书,宝库中的灰尘与布匹的气味渗入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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