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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笃姆精选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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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青年时代之间形成的鸿沟,便越来越深,到最后,过去的一切都似乎再也不可企及,恰如一些不堪回首的旧梦。终于,我应已成年的孩子们的请求,和他们的母亲,这个长期以来以我为唯一依靠的女人结了婚,当时我已经四十开外。
“可谁想到,这一来我心里却产生了奇异的变化。从前,我对这女人始终很有好感,而她的为人确实很好;可眼下,在她和我结成终生伴侣之后,我心里却讨厌起她来了,岂止讨厌,简直可以说是越来越恨她,我常常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掩饰住自己的这种感情。我们人就是这样啊,我在心里把由于自身的软弱才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全怪在她头上。后来,上帝使我经受了一次试探,从而挽救了我。
“那是在盛夏里的一个星期日,我们全家进行野游,到住着一家亲戚的邻近的山村里去。两个儿子领着小妹妹在头里走,把我们老两口丢在后面;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已消失在前面的树林中。我的妻子便提议带我走一条地熟悉的山路,这条路从采石坑边上插过去,没准儿在上大路时我们还能赶在孩子前边哩。
“‘我和马丁恋爱时来过这里,’在我们转进旁边的枫树林时,她说,‘再往前不远,我们那会儿还采到一种深蓝色的花;我真想知道,眼下那儿是不是还有啊。’
“不多时,我们旁边的树林便走完了,眼前的一条小路,一边紧贴悬崖的边沿,一进依傍着一道长满黑麦和其他灌木的斜坡。我妻子精神抖擞地在前边走,我慢慢地跟在后面,马上又沉须在自己的旧梦之中。故乡在我的意识里犹如一个失去了的乐园,我冥思苦索,却怎么也想不出一条回到这个乐园中去的路。我仿佛透过一层纱幕,才依稀看见眼前临着采石坑一边的路上,长满了深蓝色的小花,我妻子正一次一次地在弯下腰去摘着。这一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蓦地,我听见一声惊叫,抬头一看,我妻子的双手正在空中乱抓,而同时脚下的乱石却松动了,有的已经哗啦哗啦滚到峡谷中去,地脚下十步开外,便是一道陡直的深渊。
“我像瘫痪了似的站着,耳际响起一个声音:别过去,让她摔死好了,这样你就脱身啦!’然而,上帝帮助了我。只一闪念间,我便奔赴她身旁,豁出自己的性命,在悬崖边上抓着她的手,侥幸地把她拖了上来。
“‘哈勒啊,我的好哈勒,’她哭喊着,‘是你这手又一次把我从深渊旁边拖开,救了我的命!’
“她这几句热呼呼的话撞击着我的心扉。以往那些年,我对自己的过去从未吐露过一个字;开始由于年轻,羞于把自己神圣的感情告诉他人;后来则出自一种无意识地想掩盖自己内心矛盾的需要。可这当儿,我突然渴望毫无保留地把一切都讲出来,于是,坐在悬崖边上,向我刚才还希望她葬身崖下的妻子,掏出了自己的心。就连刚刚那一闪念,我也不曾对她隐瞒。她听了泪如雨下,既哭我,也哭她自己,但更加痛惜的,却是阿格妮丝。
“‘哈勒,哈勒,’她唤着我的名字,把头贴在我的心口上,‘这个情况我不知道啊;可眼下已后悔莫及,而谁又能免除我们的罪孽呀!’
“这一来反倒是我去安慰她了。直到几小时后,我们才进了村,孩子们早已望眼欲穿了。自此,我那善良正直的妻子便成了我最知心的朋友,我俩之间再也不存在什么秘密这样又过了许多年。渐渐地,我妻子似乎已忘了我给她和她孩子们的好处,都是牺牲另一个人的幸福换来的;而在我自己内心中,也比以前平静多了。只有到了春天燕子归巢的季节,或者往后黄昏来临的时候,群鸟都已投林,唯有燕子仍对着布满晚霞的天空歌唱,我才会旧病复发,耳畔又不断响起那可爱的声音:
“‘别忘了回来哟!’
“今年的一天傍晚,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当时我坐在家门前的一条长凳上,看着夕阳慢慢在葡萄山上往下沉。我的二儿子的小女儿爬到我身上来;她玩累了,想在爷爷怀里舒舒服服地呆一会儿。没过多久,她便闭上了眼睛,同时晚霞也已从天边散去,可是,在旁边的邻家屋檐上,却有一只孤燕蹲在暮色中,在啾啾唧唧地轻声啼叫,活像诉说着对往昔的回忆。
“这当儿,我妻子走出房来。她在我身边不出声地站了好半晌,我都一直没有看见她。当我终于拾起头来时,她便温柔地问:
“‘老爷子,你怎么啦?’
“我没有回答,苍茫的暮色中,只听得见从旁边传来的声声燕语。她于是又问:
“‘又是为了那燕子的原故吧?’
“‘你知道就是了。老婆子,’我说,‘你可是一直都很体谅我啊。’
“可实际呢,我还并不完全了解她,她对我的好心还不止于此啊。她用双手抚着我的肩。
“‘你觉得怎么样?’她大声问,同时用一双善良的老眼盯着我。‘我觉得咱们现在可以了结这件事啦,你一定得去会会你的阿格妮丝,要不你就进了坟墓,在我身边也得不到安宁啊!’
“我让她这建议差点儿吓呆了,正想表示异议,她却又说,‘听上帝安排吧!’我于是照办了。所以,眼下才能回故乡来,不过,当我们的马车驶进城门的时候,老雅各布恐怕不会再吹号角欢迎我了吧。”
我的旅伴不吱声了。可我再也缄默不下去,心里太激动了。
“我知道您,”我说,“我非常了解您啊,哈勒·延森;还有阿格妮丝我也认识,她在我祖母家里生活过许多年;对我来说,她就跟我的祖母一般亲近。我从她本人口中,知道了一切,包括您刚才不曾讲出来的那些事情。”
老人合起掌来。
“伟大仁慈的生啊!”他说,“这么说她还活着喽,还会原谅我喽!”
我万万没有料到,我竟唤起了一个只有在阴间才能满足的希望,我只回答:
“她了解自己青年时代的朋友,她从来不曾怨恨过他。”
接下去,我便讲了汉森的景况。他凝神屏息地听着,贪婪地从我嘴唇上攫走每一个字。
这当儿,车夫刷地抽了一个响鞭。我故乡那个平顶的矮钟楼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举起手来朝那儿指去,老人却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年轻的朋友啊,”他说,“这即将到来的时刻,已叫我发起抖来了啊!”
不多时,我们的马车便辚辚地驶进了城里的石砌街道。其时秋光正好,路上行人很多;我是城里土生土长的孩子,又正值远行归来,所以一路上不断有人亲亲热热地和我打招呼。但对我身边这位陌生老人呢,他们充其量投以惊讶或者好奇的一瞥罢了。终于,我们在客栈前停了车;我打算今天就在这儿和我的旅伴分手,因为他希望第一次能独自上圣乔治养老院去。
几分钟后,我踏进家门,立刻便给父母和兄弟姊妹们团团围住。
“大家都好吗?”我头一句话就问。
“你瞧,大伙儿都很健康不是,”我母亲回答,“只不过有一个人你再也见不着了。”
“汉森!”我叫起来;须知除她而外,我还能想到谁呢?母亲点了点头。
“可你干吗这么吃惊,孩子?她已经到时候了;今天清晨,她安安静静地在我的怀里睡过去啦。”
我三言两语地讲了我带来了什么人;大伙儿大为震惊,呆呆立着,我却连衣服也没换便离开了家,我现在不能把老人独自丢下啊。我先赶到客栈,一打听他已出去了,便顺着大道直奔圣乔治养老院。
到了那儿,我发现那个瞅得见幽灵的人站在院门前的大道中间,心想死神没准儿也讨厌这个家伙吧。只见他两手反背在背上,脚下晃晃悠悠,仰着脑袋,眼睛从帽檐底下直勾勾地瞪着一面山墙。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在最顶层的楼梯上,以及悬挂在墙隙里的巨钟上,都密密麻麻地停满了燕子,同时有的还三三两两地在绕着这一大群飞来飞去,一忽儿腾起在空中,一忽儿又唧唧叫着,啁啾着,回到老地方来。有的好像还带来了新伙伴,新来者马上便努力在墙沿上为自己找一个位子。
不知不觉间,我被这景象吸引住了。我看出,它们是在做远行的准备,对于它们来说,故乡的阳光已不够温暖了。我旁边的老头儿从头上摘下帽子来,捏在手中挥来挥去。
“唬嘶!”他咕哝道,“你们给我快滚,你们这些鬼崽子!”
可墙上的一幕还继续演了好一会儿,后来,突然之间,所有的燕子都像给旋风卷去了似的,一下子陡直地飞上了天空,转瞬间便在蓝天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瞅得见幽灵的人还站在那里,口中念念有同,不知叨咕些什么;我却穿过黑黝黝的门洞,走进了养老院的庭院。汉森房前的一扇窗户还跟往常一样敞开着,旁边的燕子窝仍然存在。我迟疑地爬上楼梯,推开她的房门。只见我的老友汉森静静地、安详地躺在床上,覆盖着她身体的白布揭开了一半。我那位旅伴坐在她床边上,两眼越过死者的尸体,直直地盯着对面一无所有的墙壁。我看得清楚,他那痴呆的目光是努力想越过一道深不可测的宽宽的鸿沟;在这鸿沟的另一边,是他青年时代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梦,如今正迅速地,不可挽回地化作烟雾散去。
我装作身边没有他这个人似的,自顾自地坐到敞开的窗前的一把椅子里,观察起那个空燕窝来;如今,雏燕已经临空,从窝里还看得见的只是那些曾经保护过它们的草茎和羽毛而且。当我再回首房中时,发现老人的头正俯在死者的头上。他像神经错乱了似的,正仔细端详着那个躺在他面前的人的干瘪的老脸;在这张脸上,表情是死一般地严厉。
“哪怕只能看看这双眼睛也好啊!”他喃喃道。“可上帝把它给遮住了。”
随后,他像必须证实死者就是她本人似的,把垂在她脑袋两边夏布上的灰白光亮的头发抓起一绺来,在手指中抚弄来抚弄去。
“我们来晚了,哈勒·延森,”我痛心地说。
他抬起头来,点了点头。
“晚了。晚了五十年,”他应道,“而她的一生,也就这么完了。”说罢,他慢慢站起身,用夏布把死者安详的面孔重新盖起来。
透过窗户吹来阵阵秋风,我仿佛听见,从燕群飞过的遥远的天际,飘来了它们那支古老歌曲的最后几句:
当我归来的时候,当我归来的时候,
一切皆已成空……
06木偶戏子波勒
小时候,我的车工活儿做得很不赖,而且,在这上头花的工夫也许还多了一点,以致影响了我的学业;因为至少有一次,副校长在发还我那并非毫无错误的作业时,突然莫名其妙地问:我没准儿又是车了一颗缝衣机上的螺丝什么的,准备送给妹妹作为过生日的礼物吧。不过,在这件事上我还是得多于失;就由于学车工的缘故,我结识了一位不平凡的人。此人即是精车工兼机械师保罗·保罗森,他也是咱们城市的市民代表。不管看见我做什么,父亲都要求我做得像个样子;应他的请求,保罗·保罗森师傅便教会了我做我那些小玩艺儿所必须的手艺。
保罗森知识广博,不仅是在他那个小小的行道中为人称道而已,对于手工业未来的发展他也具有远见,以致眼下在宣布又发现了什么新的科学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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