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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青坊老宅 作者:杨黎光-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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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过厢的门,往里走了几步,月清差点被一只旧皮鞋绊倒,这一定是哪个儿子睡前乱扔的。月清永远收拾不清这三个儿子扔的东西,没有一个儿子注意整洁,也没有一个儿子会心疼母亲每天收拾家的辛苦。月清站在床前,看着床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儿子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叹出的那口气仿佛砸到地板上。
这时,隔壁杜媛媛夫妻已经折腾完了,正静静地睡呢,小郑打的呼噜比平时大,因为他今天太累了。
从月清这个很雅致的名字,就能猜出她不是出生于普通的贫民之家,她是一位名门之家的独生娇女,命运的无情使她下嫁给了一身机油味的修车匠邵长河。
月清的爷爷姓金,是留学英国的医学博士,虔诚的基督徒。二十年代末受聘于教会,来到宜市担任了教会医院的院长,回国时带着妻子和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小儿子。三年后,月清的父亲与教会医院的一位护士结了婚,第二年就有了月清。
由于出生时是晚上,爷爷抱着她走出产房,窗外正挂着一轮明月,正是个月白风清之夜,金院长望着那轮明月说:“就叫月清吧。哈哈哈……”
月清的出生,成了这个西式家庭的快乐源泉,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住在教会提供的一幢西式小洋楼里。
金家与邵家完全是两个社会阶层两种文化氛围里的家庭,连相识的可能性都不大,可后来成了世交,原因是金院长的洋车是由邵家的修车铺包修。当然,当院长的不会自己去修车,但他是一位开明的知识分子,回国后迷上了中国象棋。邵长河的爷爷文化虽然不高,但下得一手好棋,常常在铺子的门口摆个残局和人斗棋,在当地小有名气。金院长的车夫知道院长好棋,就在拉车的时候把这事告诉了金院长,于是金院长就来拜访邵师傅。
邵师傅棋下得好,又是豪爽之人,两人非常投缘。于是,人们常常看到一个洋医院的院长和一名修车铺的小老板,一会儿在修车铺的后院,一会儿在院长家的花园里,“楚河”“汉界”你攻我守。久而久之,两人成了莫逆之交。邵师傅到金院长家下棋时,常常带着自己的独生儿子,这样邵长河的父亲就与金院长的儿子也相识了。再后来,邵老板年老体弱支撑不了修车铺,邵长河的父亲不得不退学回家子承父业,而月清的父亲就在教会医院里做了一名呼吸内科的医生。长河出生时母亲大出血,金院长亲自主持抢救,才捡回了一条命。应该说金家有恩于邵家。
月清的父亲很不幸。他在治疗病人时,感染了肺结核。在链霉素没有发明以前,得了肺结核几乎就和得了癌症差不多,除了静养,没有什么特效治疗的好办法。金院长就将儿子隔离在自家的花园内,精心地调治静养。
又一桩不幸的事发生了,抗战中,金院长和夫人在日本人的轰炸中双双身亡。接着,日本人占领了宜市,教会医院被日本人征用为军用医院。金家的顶梁柱倒了,断了经济来源。仍然在治疗中的月清父亲,雇不起私人看护,月清母亲只得自己日夜看护着丈夫,不幸也被传染了。金家不得不把独苗月清送到女中去住校,避免她也受到传染。
月清的母亲先撒手而去。见爱妻离去,已经咯血卧床多年、命如游丝的父亲,在极度悲伤中竟然于第二天随妻而去,全家的掌上明珠月清成了一个孤女。已经家徒四壁的金家,变卖了最后的家产也付不清两人的安葬费,还欠下了一大笔债务,落在弱小的月清身上。这时,邵家伸出了援手,并不富裕的他们帮助月清安葬了父母,还帮助她还了一部分债。小月清出于感激也出于举目无亲,嫁给了邵家的儿子长河。月清嫁过来时,还是一个初中生,真有一种卖身葬父的悲壮感觉。
邵家只是开修车铺的,后来虽然多开了几间铺面,但也是小本经营,基本上是靠手上的活吃饭。邵家靠什么帮助安葬了月清的父母,还帮她还了一部分债?到后来还能租下齐府的房子,一次付了五年的定金?
邵长河的曾祖父曾得过一笔意外之财。
邵长河的曾祖父邵德厚,是个铁匠,在宜市老城的西门外开了一个铁匠铺。主要是给南来北往的人换马掌修马车,所以见多识广,他又为人讲义气,好交朋友,乐于施人,在西门外一带小有名气。
当时的宜市还有完整的城墙,宜市的城墙始建于南宋,是为了抵御金人的入侵修建的。后来城市不断扩大,城墙也不断延伸,顺着地势高高低低地把整个城市围隔起来。城墙分东西南北开了数个城门,每天晚上都会关城门,想进城的人只能在城外留宿。邵德厚的铁匠铺在西门外,有人误了时间进不了城,常常借他的铁匠铺过夜。
有一天夜里,下着大雨,还没有结婚的邵德厚已经躺下了,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一个过路的商人。只见他已经被雨水淋透,身后牵着一匹马,邵德厚立即将他让进门里。商人进门后还没开口,就一头栽倒在地。邵德厚赶紧将他扶起来,脱下他身上湿透了的衣服,发现他腰间有一新鲜的刀伤,伤口还在往外流着血。邵德厚赶紧将他扶到床上躺下,然后就满屋子找东西给他包扎伤口。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布。只见商人贴身系着一个包袱,情急之中,邵德厚解下包袱,将里面的几件洗换衣服抖在床上,用包袱皮把伤口紧紧地扎上了。
邵德厚想出去找医生,可门外大雨如注,天黑得如同锅底,一丈开外什么都看不见。而且城门已经关了,医生住在城里,城外不但找不到医生,连一个帮忙的人都喊不到。他只得捅开铁匠炉,拉起风箱烧了一壶热水,给商人擦身回暖等候天明。
商人渐渐睁开了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他的身世。他是徽州歙县人氏,在武昌“走布”,即从事长途贩运布匹的生意。收到老母病危家书。急忙将手中的布匹脱手,乘船顺江而下。船行数日,今天在宜市西门外码头靠岸,由于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上,他下船雇了一匹马,准备等第二天天明就从江北过到江南,日夜兼程赶回徽州老家。可天黑以后就开始下雨,而且越下越大,他只得和几位同行的客商在船上过夜,等待第二天天亮过江。船停靠的西门外码头不远有一片沙洲。长江到这儿拐了一个弯,江水带下的流沙淤积在这儿,久而久之形成一片几十平方公里的沙洲。汛季它会被江水淹没,枯水季节又露出水面。沙洲上长满了芦苇,形成一个一望无际的芦苇洲,芦苇长起来后,这里就开始藏土匪了,他们常常乘着夜色潜到西门码头打劫商船。
今夜月黑风高,又下着大雨,土匪乘了几条小船悄悄地靠上了商船,洗劫了船上的客人。这位商人挺身反抗,挨了一刀,掉到了江里,乘水浅上了岸,骑上他已经雇好系在江边柳树上的马,飞速逃命,走投无路之时只好敲了城门口这间还有灯光的铁匠铺的门。
听商人断断续续说完自己的身世,邵德厚就宽慰他不要担心,天亮以后等城门开了,自己立即进城去找医生,休养几日,再请人将他送回家乡。商人听完邵德厚的话,慢慢地变得安静下来,连呼吸都轻了。过了一会儿,邵德厚觉得商人安静得有点让人不安,拿起油灯一看,已经咽气了。
天一亮,邵德厚立即报了官府。官府派人前来验尸,由于商人没有留下家庭地址,只说是徽州歙县人氏,官府给徽州官府发了一封公文请求查找,一直没有收到回音,就将商人当做无名尸处理了。
邵德厚继续从事他的营生,一切又恢复如旧。但一个人死在自己的床上,总有点晦气。那段时候,邵德厚晚上常常多喝几杯,让自己早点入睡。那时宜市一带的男人们在夜间小便,都用一种陶瓷的或瓦的尿壶,这种尿壶的形状像一个浮在水面上的鸭子,鸭嘴巴就是进尿的口,背上有一个手柄。
那天晚上喝酒,下酒的是头一天剩下的一块咸鱼和一碗腌白菜,吃得太咸了,就喝了很多水。水喝多了小便也多,邵德厚又不愿从床上起来,就伸手从床下提尿壶,尿完后将尿壶朝床下一塞。一次,忽然听见尿壶碰到金属的声音。他觉得有点怪,床下是泥土地,怎么会有金属的声音?但仍然倒头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倒尿壶,他发现尿壶边有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足有十两重的金元宝!邵德厚钻到床下再找,又找到一个一样大的金元宝。不用说,这是那天从商人的包袱里抖出来的。当时心急,加上灯光昏暗,邵德厚没有发现。
拿着这两个沉甸甸的金元宝,邵德厚心里翻江倒海:这位徽商在外经商,每一毫银子都和自己打铁打得满手血泡一样,来之不易,如今把性命都搭上了。家中老母病危正是急需要钱的时候,他临死前又没有说出家庭地址,官府也没有找到他的家,这钱要还也不知还给谁了。邵德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这笔钱足可以解决他的温饱,他悄悄地将金元宝留下来了。
邵德厚一边继续经营铁匠铺,一边用这笔钱放债。他在城门口开铁匠铺,很多做小生意的人有事愿意求他。他一小笔一小笔地把钱借出去,收比高利债低、比票号钱庄高的利息。他的原始积累慢慢地增大,后来又开了几间修车铺。虽挣不了大钱,但修车铺是靠手艺吃饭,不需太多的投入,因此也就没有太大的风险。到邵长河的父亲时,邵家已停止放债了。替金家还了一笔债,又娶月清,租房子,花了一大笔,解放后,邵家的这点家底已经所剩无几了。
邵长河继承了父亲的修车铺。爷爷给他留下了一点钱,不过是几根金条和几个金戒指。那金条只有小拇指粗一寸来长,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寸金”。三个儿子出世后,他第一次拿到银行去换,一根金条换了三百元钱,当然那时候三百元已经是笔不少的钱了。后来,这几根金条和金戒指,都被他一点一点地拿到银行,换成了儿子们的奶粉钱。三个儿子,嗷嗷待哺,小嘴虽然不大,细水长流,也流进了几根金条,流完了从邵家曾祖父手里传下的最后一点积蓄。
邵家当时租的是齐府的三进东厢房。三进东厢房是齐府老爷住的,不但房子大,门口的过厢也大。过厢本是厢房外的小门厅,供主人进房前换鞋宽衣的。一般民居的过厢都不大,里面会有一个衣柜,几张用于换鞋的凳子。但齐府是大户人家,又是三进老爷的住房,厢房和过厢都建得比较大。东厢房的过厢把整个连廊都包了进来,过厢里放了一张圆桌,老爷太太不但可以在这里换鞋宽衣,还可以喝茶叙事。
邵家租下东厢房后,在过厢里放了一张床,给邵长河住。结婚后,老两口就搬进过厢,长河月清住进了东厢房。
邵长河与月清结婚时,还是一个每天只知闷头干活的小伙,而月清还是一个女学生。她自小受到爷爷奶奶和父母亲百般宠爱,由于家庭的突然变故,一下子把她推向了另一种生活,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她都没有做好为人妻的准备。
新婚之夜,月清一定要等长河睡下后,关了灯,才肯脱衣上床睡觉。上床前她把自己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折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前的椅子上,才钻进被窝,这些都是在女校住集体宿舍养成的习惯。她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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