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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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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陛下这些年得了教训,‘隐忍’二字还学得透彻——微臣甚感欣慰。”江缓抬头笑道。
  简瑄摁着案子的手突然就放松了下来,垂着脑袋,脸色被泛着柔光的锦袍衬得有些灰暗,他缓缓说道:“如果我没有乱说,苏老将军也不至于……苏粼就不会伤心了。”简瑄没有用“朕”,仿佛依旧是当年做了错事的孩子,也不知在期许谁的原谅。
  “事已至此,何必再言。臣斗胆妄测,陛下恐怕是担忧北边的战事。”江缓也不接简瑄的话,反而是提起战事来。
  “苏粼他年不过十八,怎么能去那样危险的北方领兵。”简瑄蹙眉道——他想起那个跪于坟前的消瘦身影,只觉得沉重。
  江缓但笑不语,只是落子而已,玄黑的衣袖覆在方案上,如同倾倒了一砚水墨。
  简瑄待要追问的时候,却有北方的消息传来,报的恰是苏粼大获全胜。
  简瑄难以置信地瞪着江缓,半晌不语。
  江缓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江令又有何高见?”简瑄最烦江缓故作高深的姿态。
  “‘年不过十八’,原来陛下是不信任苏将军。”江缓笑道,“既如此,微臣便与小侄说明……”
  “江尚书令,朕何曾不信任苏粼?!”简瑄忿然打断了江缓的自说自话。
  “微臣今日还要拜会严廷尉,告退了。”江缓下拜——当真是万分谦和有礼的样子,“哦,苏将军凯旋之时,还望陛下……”
  简瑄浑身一震,又呆呆地坐了半刻,待回过神的时候,江缓早已不见踪影。
  廷尉严跃正懒洋洋地半卧在案旁,调着琴弦——那是上好的古琴,名为小雅,桐木乌漆,实在是流光溢彩,严跃抚着琴身,无限痴迷。
  周围的监正之流,也大多在把弄新奇玩意,偌大的堂内,一片乌烟瘴气,嗯不,是大业的风流甜香。
  外面突然有人连滚带爬地撞进来,布屦丢了一只,背上留着灰蒙蒙的木屐印子,狼狈不堪:“廷,廷尉……江尚书令——”
  话还未尽,江缓已经一步跨进堂来,他整一整衣袖,目光明亮,神采飞扬,严跃几乎觳觫起来,强笑道:“江令君……”
  江缓几步走到严跃面前,拎起对方的衣袖抖了抖,又极随意地摔下,瞥了那古琴一眼:“严廷尉还真是——衣、冠、琴、绶(衣冠禽兽)。”
  严跃是世族之后,字还识不得几个的时候就已经被定为上品,众人皆是百般讨好,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顿时吓得哑口无言,连笑容也僵硬得不成样子,只是慌张地摇着头。
  江缓不待严跃辩解,从袖里就掏出一柄短刃来,抽了刀鞘,狠狠地戳在案上。寒光凛凛,在案头颤了两颤,万分可怖。
  “严廷尉你掌管刑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几日陛下才准了奏,你却于堂上抚琴,兼燃此怪香,是不是该按律黥面?”江缓嘴角泛的是冷笑。
  严跃的脸色如死去一般灰败,但还是硬着气息吼道:“江湍之!你……”
  “严廷尉想说的是任州刺史严烈还是领军护军严永?”江缓拨了两下琴弦,“只是如果缓没有说错的话,苏将军不久也当归来了……嗯,严廷尉以为黥哪个比较好——是‘小雅’还是‘异香’?”
  严跃一时张口结舌,只有软了手脚跌坐在案旁。
  江缓抖了抖袍角站好,面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些莫名的淡定:“你们平日在家中情愿糟践自己我也管不得,但往后凡是官府之中,有人于当职之时随意弹唱、饮酒、服食散石,一律黥面——此事交予廷尉府,倘若被我察出有一处疏漏,只拿你们廷尉府问罪。”
  说罢,也不顾严跃和周围一干人的表情,顺道踹了一旁的荀炉,疾步离去。
  严跃抠着小雅的琴弦,血从掌心淌落在琴身上,狼狈不堪。
  放松了心弦的众人正要忿然而骂,江缓却突然折回,严跃下意识往后退去,撞翻了身后老道们所著的书册,纸页纷纷扬扬。
  “对不住,适才忘了。”江缓伸手拔下案上的短刃,长揖微笑。
  即使经历了战 乱与屠 杀,大业的京都也恢复得极快,江缓破例没有坐车,而是信步而行,仿佛在品味着沿街店爿的喧闹气息。反倒是身后跟着的司农丞李邺一脸紧张,一路磕绊差点接连着摔倒。
  李邺这样局促的确情有可原——他是如郡李氏之后,家族原本也是世族大家,只是到他这一辈的时候,已经是家道中落,他能爬到司农丞一职可谓“历尽辛酸”。但即使如此,因为家族之故,也少有人理睬,没想到这个江缓竟避开了司农卿让自己跟随,李邺难免心中不安。
  江缓只是问了些府库所藏,李邺一一据实报了,虽然那些库藏实在是羞涩尴尬,但大局初定,所藏不多也是情理之中。江缓听了也不多言,思忖了半晌,脚步在一家布庄前停住了。
  “既然徒步走了这样远,也不好空手而归,不如进去看看罢。”江缓回头对李邺笑道。
  李邺哪里敢反对,诺诺地应着,随江缓进去了。
  店主此时正在算着账目,抬眼便见到两位公子,前一人虽然风流俊朗,却衣着简朴,店主只当是个鱼目混珠的,并不理睬。倒是后面的那个长相平庸的公子,穿的却是极好的绸料,想来是能出钱的主。
  于是便冲着李邺迎上去,谄笑着要他任意挑选。
  李邺此刻大为窘迫,一边慌张地摇头说只是随意看看,一边偷偷斜觑了江缓几眼。但见对方撇开了那些花花绿绿的锦绣缎子,只盯着挂在角落里的綀布看——如今大业只追求华丽与奢靡,谁又看得上这粗丝綀布,因此挪到了极不显眼的地方,蒙了厚厚的一层灰。
  店主自然莫名其妙,只得尴尬地杵在那里。
  江缓挑了那綀布,拍净了上面的积灰,极自然地问了价钱,又买了四匹,与李邺一同出了布庄。
  “让子遥随我走了这样远,真是劳烦。粗綀一匹,只当是谢礼。”江缓取了一匹递给李邺,又笑道,“就此别了——还有一事,子遥你回去之后将府库之中所余粗綀全部理出,只怕以后用得上。”
  李邺望着江缓抱綀远行的背影,越发不了解这个新任的尚书令了。

  当世卫玠

  宁谦正在空荡荡的府中抄着《孝经》,这几日他竟一步也没有出门,自然也是有人来拜访的,宁谦心中虽不愿被搅扰,但还是相互寒暄,说一些有用没用的劝慰的话。
  这是礼节内的事,宁谦丝毫没有感觉出那些醉酒的、服散的、半疯的来客有任何的真诚,只是心中比庭院还要空落,似乎缺了什么。但细想来,似乎二十多年以来自己都是在这样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中缓慢度过,为何如今却这样的烦闷与不安?
  宁谦怔怔地想着,毛笔饱蘸了墨,在抄写了一半《孝经》上重重地戳了一轮墨晕,仿佛乌浸浸的圆月。嗯,和两年前苏城重重树影掩映的月亮一样,分明是再皎洁不过,却笼着朦胧的阴影。
  哎呀,怎么又想起那样遥远的往事了?
  宁谦暗暗责备自己连抄写《孝经》都会走神,但又不得不承认适才的回想似乎填了内心的空寂,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满溢出来。
  此刻意外地响起了敲门声——院外有人敲门,屋内的宁谦本是听不见的,但自从回来之后,他便也如江缓那样遣走了几乎所有的仆婢,只留了一位守寡的|乳母做些饭菜而已。偌大的院内,只听得“嗒嗒”的声音和着对方“子礼可在?”的轻缓询问,竟是格外动听。
  只是惊了停落在树梢打盹的鹊鸲,小家伙拍了拍黑亮的翅膀,转眼就飞远了。
  是江缓。
  宁谦也同那鹊鸲一般受了惊,慌忙站起来,没成想撞翻了手边的砚台,余墨顿时溅一身,把那雪白的缞衣弄得斑斑点点。
  宁谦哪里顾得上这许多,疾步走到院子里开了门。江缓果然立在门外,却不是朝服丝绶的打扮,只穿了清简的素衣,绲边也是乌绣的双菱,少了许多往日的凌厉之气,怀里抱着的一匹綀布。
  “看来我这礼送得的确正是时候。”江缓看了看宁谦衣袍上的墨迹,笑着递出了綀布,“颜色也是白的,你大可裁了做素服——过几日可就不见得买得到了。”
  如今除了做孝服,谁看得上粗丝綀布?
  宁谦正自疑惑的时候,江缓却往空寂的院内瞥了几眼:“怎么只有你一个?院子这样大,你又居丧,如何处置得清。”
  “如今这一支只剩了阿姊和我,阿姊嫁到柳家也少有归宁的时候,我居丧用得着多少仆婢?所以遣他们去别支了……” 宁谦摇头,又接过綀布,“多谢。”
  江缓盯着宁谦,半晌突然喃喃说道:“往后的事,对不住。”
  “啊?”宁谦不解江缓之意,抬头望着他,目光疑惑。
  江缓唯有长揖而已。
  晴日里的风干燥而温暖,将满树榆钱摇得哗哗作响。
  严跃大约是那日受惊太过,这些天将京城无论武将还是文臣,但凡是开了府,严跃都一一派人查访,自然也少不了寻出些狂放且无视敕令的臣子。严跃也不管他们是否分辩,一律黥面处置。一时之间,京都内哭天抢地的官员顿时多了起来,脸上黥的不是酿酒方法就是散剂配方,还有曲调唱词,乍眼看上去,倒仿佛是在脸上绣了回文锦章,滑稽无比。
  布衣们早就对那些无事可做只会放荡形骸的世族公子们恨之入骨,现今看到他们如此的狼狈样子,自然取笑不已。
  公子们大为尴尬,为了挣回脸面竟颠倒黑白,舞文弄墨地将黥面鼓吹成风流雅事,甚至还有好事者出了《锦章谱》、《纹面赋》之类的奇谈怪文相互攀比。
  江缓知晓此事,只是嗤笑一声,对面前躬身敛立的严跃道:“那就由他们比去吧,你只管依律处置,一个也不准疏漏。”
  “是,是。”严跃一边唯唯应了,一边往外退去,脸颊上的“小雅”二字,倒的确是极精致的小篆,江缓将一部《锦章谱》掩在面前,极力忍住笑容。适才有人通报说苏粼明日可抵京都,也该到出迎的时候了。
  次日,简瑄推说染了风寒,体虚不便相迎,让江缓代他领着众臣出城而迎。于是江缓领着大批衣冠印绶的黥面风流臣子,浩浩荡荡往城外去了,道旁的百姓们盯着那些千奇百怪的刺字,乐不可支、一路哄笑。
  就连才下了战马的苏粼也讶异不已:“江叔……江令君,诸位这是何故?”
  众人当然是又羞又忿,难以启齿。
  江缓望着苏粼成熟了好些的面容,淡笑道:“京城风流……唉,苏将军细细领会,此中真意,当真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只怕你我这样的大俗之人,如何思忖也不得要领吧。”
  苏粼根本不知江缓说的是什么,只觉得气氛微妙不已,于是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江缓的大袖,悄声道:“叔父又要得罪人了。”
  江缓前一刻还欣慰地以为苏粼历经此战成长不少,此时顿觉不足弱冠的苏粼依然是个孩子,一面微笑着,一面示意他往城内走去。
  “来,喝茶。”江缓将杯盏端至案上,“众人都惯于煮食茶粥,我前几日将茶用滚水沏了,发现又是另一番滋味。所以今日特地请你一试——陛下今日染了风寒,因此没有出城相迎。”
  “哦。谢叔父。”苏粼接了杯盏,表情极是平淡,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江缓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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