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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途远-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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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谢叔父。”苏粼接了杯盏,表情极是平淡,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江缓的最后一句话,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叔父,信之和锦之得胜那日就与我分别了,我挽留了几次,他们也不愿回京都。”
“我知道。京都这里并不是宜居之处,躲得越远越好。依锦之的意思,只怕会带着信之直跑到南方去同那傩人一起住。”江缓笑了笑,“苏粼。”
“怎么了,叔父?”
“你该进宫去见一见陛下。”
“嗒。”苏粼垂着头搁了茶盏,红色的衣袍如同凝滞的火,“叔父我告辞了。”声音温和浅淡,却仿佛利刃银刀般冰凉。
江缓立刻觉察自己适才说错了什么,也意识到苏粼或许并没有原谅当年胡乱说话的简瑄。他以为这种事情自己并不好插手去管,也没有什么必要去管,因此只是微笑道:“这也是早晚的事,迟不过明日,你一个大将军总该上朝的。”
“我知道了。”苏粼抬头道,“陛下今日染风寒,我明日也染风寒好了。”
江缓一阵咳嗽,也不知是被烫的还是被呛的。
第二天,简瑄果然气色更差,黑着张脸,加之被长长的珠旒描了阴影,看过去不像染了风寒,倒仿佛是用墨汁敷了面。当然简瑄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寻了尚书郎廖衡所上奏疏中的一个错字,大发雷霆一番;又莫名其妙地指摘殿中尘埃甚重,更加怒不可遏。
江缓盯着笏板,上面空无一字,就好像自己身边那个空了几个月的位置。
“尚书郎连奏疏都能写出错字来,江尚书令就没有什么要说的?”简瑄仿佛全身都裹着瘴气乌云。
“回陛下,臣唯有三字而已——惹尘埃。”江缓微笑道。
江缓回府的时候,苏粼正坐在院子的杏树荫下烧水沏茶。杏花已经过了最繁盛的时候,开始缓缓地落下轻白的花瓣来,一朵又一朵跌在竹簟上,犹自芳香。
只是江缓的烧水炭炉蒙了一层厚厚的炭垢炉灰,杯盏也是磕了缺口的,实在太煞风景。幸而那竹簟是簇新的,泛着青黄的光泽,顿觉清凉之意从其中悄然透出。
见江缓进了院子,苏粼连忙站起来,灰绿的深衣衬得他老成了许多。
大约是苏鸿之死的震撼加上几个月的磨炼,苏粼完全失去了几年前的跳脱与直率,常常缄默半晌。江缓刻意和他说话,他也只是简要地答了。
“叔父。”苏粼道了礼,冲江缓笑了笑。
“我这个炉子可脏得很,你看看,连深衣都蹭了炉灰了。”江缓把那炭炉挪远一些,“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嫌仆婢们整日吱吱呀呀地吵嚷,老早就全把他们赶走了。没想到你回来要在这里住下,真是疏忽了。”
“苏将军自然有将军府,怎么能在尚书令的府邸里住着?”院门尚未掩紧,江缓一回头便望见简瑄一袭玄衣,蹙眉立在门外。
苏粼怔了一怔。
江缓倒是没有太多的惊愕,甚至对于简瑄不怀好意的话语也不感意外,只是笑道:“陛下染了风寒,怎么来微臣府上……”话还未尽,简瑄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江缓很想不知趣地继续往下说,但外头却有人来访:“江尚书令可在?上回您要的衣裳已经做好了。”
江缓只好停了话头,揖礼道:“微臣还有要事,先告退了。”
简瑄巴不得他赶快走掉,只差没一边喊着“快滚”一边拍手叫好了,但也只能故作镇静地点点头。
江缓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又瞅了苏粼一眼——但见他目光里有些郁色,也只是安抚一般笑了笑,然后往外走去。
宁谦此时正在扫着院里的杨絮,外头却渐渐传来奇怪的喧闹声。
他以前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吵嚷,但这几月江缓成了尚书令之后,似乎这种吵嚷声很少再听见了,宁谦有些好奇,但又不便出去。
正在此时,宁谦的|乳母杨婶却走进院子笑道:“公子快出去看看,这也不知怎么的,往常来我们这的江尚书令今日竟穿了件綀袍,外面一大群人都在看呢!”
綀袍?
宁谦将扫帚倚在角落,说道:“我出去看看吧。”
外头的大街上,早就熙熙攘攘了——宁谦东张西望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随着人群向远处移动。
好好的出什么门……
宁谦脚下绊了几次,几乎摔倒,幸而周围的人群挡着,没有登时摔在地上。此时,他正有些后悔出来,又疑心江缓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突然有人叫道:“快看快看,江尚书令!”
宁谦抬眼,只见江缓着了淡灰的窄袖綀袍,仿佛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逛。他既没有持玉麈,也没有系环佩,全然是极普通的装束,衬得眉目清朗,神采奕奕。没有当世的慵懒和故作飘逸,却恰有一派闲适风流的模样,仿佛前朝的卫玠再世一般。
于是,大街上自然也就顿时哄闹一片,大业原本就是人人崇尚俊美的朝代,何况对方又是往日看上去极严肃的尚书令。双鬟的少女、挽髻的妇人、还有瞠目结舌的大小官员们……大街上愈发水泄不通了。
宁谦傻站在那里,一时无话。他突然想起前几日江缓送来的那匹綀布,怔怔地任人群推搡。
“子礼。”
宁谦被人唤了字,才蓦地回过神来,抬眼江缓已经微笑着站在自己面前,目光柔和,如同冬日暖阳。
“这办法也只有在大业才能用。”江缓在宁谦的耳畔悄声说道,仿佛低低的喟叹。
宁谦连手指都冰凉了,脸上却发烫,僵了半晌才缓了缓气息:“这个法子一次也就罢了,不可多用,否则再难有效。”然后往后退几步,落荒而逃。
“我只用了一次,也不见得人人都有效。”江缓望着宁谦挤入混乱的人群,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立在尚书台正殿的李邺擦了擦额上的汗,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些积在府库里的綀布,竟然都以翻了几倍的价钱卖了出去,李邺不禁感叹江缓的手段实在是不能简单评述的。大业立朝多少代,风流之事也延续了不知多少年,但能够想出这种办法的尚书令,大概只有江缓一人而已。
李邺抬头望了望眼前正低头看着奏疏的江缓,又想到如果众官员知晓月俸竟都出自自己之手,恐怕又要跳脚怒骂江缓的奸商小人之举了。
江缓核对了几次,将奏疏圈了,又挪了一叠适才看过的奏疏,笑道:“这几日司农丞辛苦了,待农税上来了,朝廷也就支得开了。唉,兵出险招实在非我所愿,不得已而为之。只是府库里的綀布怎么那样多?”
李邺一怔,想要回答什么,就有小内侍颤悠悠地迈进堂来,附耳与江缓说了些什么,江缓点一点头,又对李邺说道:“改日我再找司农卿问罢,他也许比你更了解些。”
李邺诺诺而退。
江缓将那叠奏疏端给内侍:“我去见陛下罢。”
大业的宫廷原本最是奢靡,江缓记得自己年岁尚小的时候随父亲来过一次,映入眼帘的除了彩绸金银,便是好女娇娃;他当时也不顾什么礼数了,厌恶地转头就走。如今那些眼花缭乱的景致竟消失不见,只剩了浓绿浅青的一派盎然生意而已。
江缓嘴角几乎要勾起笑来——此刻却有冷嗖嗖的箭啸从他耳畔飞过,江缓转了转脑袋,只见一支翎箭擦过柳树纠缠又分离的垂枝,歪了歪落在地上。
“江叔父。”江缓再回头的时候,苏粼已经持着漆弓站在他身边了——到底这几日天色晴好,原本失了精神的苏粼此刻有了神采,连笑容也仿佛是当年的模样。江缓才想欣慰地舒一口气,冷不防对上了苏粼身后一双虎视眈眈的眼。
简瑄一边紧攥着另一张漆弓,一边用力地咳着,似乎要学那望帝咳血成杜鹃,江缓几乎以为他得了肺痨。
“江,江尚书令。”苏粼领悟得极快,忙改了口,只可惜垂手之时露了一截内衫的綀布袖口,简瑄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
江缓下定决心要让简瑄“忿然作色”,向那小内侍示意地点了点头,一叠奏疏就遮住了简瑄眼前的疏朗景致。江缓行礼道:“陛下,这便是今日极重要的奏疏了。”
简瑄抽了最上头的看了,皱了皱眉,看江缓的眼神里尽是怀疑:“朝廷就没有余钱供月俸了?竟要卖綀绸。”——其实江缓着窄袖綀衣的事他很早便知道了,本来还带着对江缓的感激,只是适才见苏粼也穿了綀衣,心中又不知起了什么火。
苏粼推了推简瑄,又拽一拽他的手。
简瑄“哼”一声,虽然很轻。
江缓倒是不紧不慢,笑道:“陛下难道忘了,前几月北边的战事耗了多少粮饷?府库里一时支不出来也是意料之中的。再者臣已问过司农丞,那批綀绸也在府库中积了一年有余,既然毫无用处,何不换了月俸。”
“毫无用处?”简瑄又将那奏疏合了,“如今朕要拿綀绸制衣,不知府库中可还有半匹綀绸?”
“陛下!”苏粼几欲要捂住简瑄的嘴,又忙悄声道,“你要是想穿,叔父还给我留了一件……”
谁想要江缓的东西了?!简瑄几乎要将手里的弓拗弯。
“陛下,司农卿所掌乃各地盐铁山泽之税,并非宫廷用度。陛下若要綀绸,可命少府卿取之。”江缓尽量不使自己显露出嘲笑简瑄的表情。
简瑄只差没把那弓砸在江缓身上了。
“阿粼。”江缓分开眼前的柳枝,踏上短桥,突然唤了身后苏粼的名字。
“叔父怎么了?”苏粼回头望了望已经被绿意掩住的楼台,仿佛不舍似的,回答也有些心不在焉。
“你和陛下……”
“我们不吵了。”苏粼忙忙地打断了江缓的话,又似乎在掩饰着什么一般。
江缓收了脚步,回过头去望着苏粼:“我知道你们不吵了——阿粼,我说的不是这个。”
苏粼心虚地瞅一眼江缓,右手的四指抠住宽大的玄色衣袖,衬得有些泛白,左手的弓弦却碰一碰水面,点了一圈又一圈颤抖的涟漪。
“他是陛下。”江缓斟酌了许久,才慢慢地吐出四个字来。
“可他也是简瑄。”苏粼过了短桥,抬头笑道。
他的脚边,艾草和水荇长得正好。
戮尸毁骨
青色的杏子都已经长满枝头了,夏蝉被热气陶得醉熏熏的,于是如同吃了过多的五石散一般,声嘶却不力竭地疯狂扯开嗓门。
虽然是初夏,但宁谦实在觉得热得难以忍受,好容易挨到了傍晚,才铺了竹簟到树荫下乘凉。
夕阳如同火焰,舔舐着晚云和树梢,也舔舐着宁谦的衣衫和身下的竹簟,仿佛要把一切烧透。
宁谦感觉脸颊有些热意,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了。
他愣怔地望着西天,神思恍惚,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模糊成橙黄橘红的薄雾,只是莫名多了一个淡灰的背影。
宁谦自觉内心一阵慌乱,却又好像不是单纯的害怕。
到底是什么呢?宁谦摇一摇头,踉跄着要从竹簟站起来。
宁谦正要直起身子的时候,门外突然冲进一个人影,一边大呼小叫地喊着“从兄”,一边向宁谦扑过来。
宁谦哪里料到会有人闯进来,措不及防被撞倒在竹簟上,脑袋砸得嗡嗡乱响。
“从兄,你可要救我啊!我不能再被刻刀子了!”宁谦尚未反应过来,对方就拽着他的交领乱晃。
“宁询……你先停……下来。”宁谦艰难地稳住对方,勉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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