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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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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河可好?” 

  她看着我微微笑道:“看来你是真的明白我所寻求的,从里到外。” 

  “从颜色到尺寸。”我说,“过去我看河流的眼光就不同一般。” 

  她笑了笑,用戴手套的手握住同样戴手套的我的手。 

  “还好。已经来了,就算你说这条河不好我也没办法。”我说。 

  “放心,对自己再多些信心,你是不至于有那么大失误的。”岛本说,“对了,两个人这么并肩走起来,不有点儿像过去?时常一块儿从学校走路回家来着。” 

  “你腿没过去那么糟了。” 

  岛本微笑着看我的脸:“听你这语气,好像是为我治好腿感到遗憾似的。” 

  “或许。”我也笑了。 

  “真那么想?” 

  “开玩笑。治好了腿当然是好事。只是有点儿怀念,怀念你腿不好的那段时光。” 

  “跟你说,初君,”她接道,“这件事我非常非常感谢你——知道的吧?” 

  “没什么的,”我说,“无非乘飞机来郊游罢了。” 

  岛本目视前方走了一会。“不过你是对太太说了谎出来的吧?” 

  “算是吧。” 

  “这对你相当不是滋味吧?不愿意对太太说谎吧?” 

  我不知怎么回答合适,没有应声。附近树林里乌鸦又尖利地叫了起来。 

  “我肯定扰乱你的生活了,我心里很清楚。”岛本低声道。 

  “好了,别说这个了。”我说,“特意跑来一趟,说点开心的吧!” 

  “比如说什么?” 

  “你这身打扮,看上去像高中生。” 

  “谢谢。”她说,“真是高中生该有多高兴。” 

  我们朝上游慢慢走去。接下去一段时间里,两人都一言未发,只顾集中注意力走路。她还走不了很快,但慢走看不出不自然。岛本紧紧握住我的手。路冻得邦邦硬,我们的胶底鞋几乎没踩出动静。 

  的确,假如像岛本说的那样,十几或二十几岁时两人能这样一块儿走路,该是何等美妙啊!星期日下午两人手拉着手,沿着河边一个人也没有的小路无休无止地走下去,该是多么幸福啊!然而我们已不是高中生了。我有妻子和女儿,有工作,而且要向妻说谎才能来这里。往下要乘车赶去机场,搭乘傍晚六点半飞往东京的航班急匆匆返回有妻等我的家。 

  走了一会儿,岛本停住脚步,搓着戴手套的双手缓缓环视四周,看上游,看下游。对岸群山绵延。左边,树叶落尽的杂木林一片接着一片。哪里也不见人影。我们刚才歇息的旅馆也好铁桥也好,此刻都已隐去山后。太阳不时像想起来似的从云隙间探一下头。除了乌鸦的啼叫和河水的流声,其他一无所闻。眼望如此风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想道,自己迟早肯定还将在哪里目睹同样的风景。这就是所谓既视感的反向——不是觉得自己以往什么时候见过与此相同的风景,而是预感将来什么时候仍将在哪里与此风景相遇。这一预感已伸出长臂死死抓住了自己意识的根。我已能感觉出其握力。而那长臂的前方便是我自身,将来应该还在的、增加了好几岁的我自身。当然,我无法看见我自身。 

  “这地方合适。”她说。 

  “合适干什么?”我问。 

  岛本浮起一如平日的一丝笑意看着我,“想干我想干的事。” 

  随后,我们从堤坝下到河边,这里有个小小的水潭,表面结了层薄冰,潭底静静躺着几片一如扁扁的死鱼的落叶。我拾起河滩上的一粒圆石子,在手心里转动了一会儿。岛本摘下两只手套揣进大衣袋,继而拉开挎包链,取出一个用厚厚的上等布料做的小口袋样的东西,袋里有个小壶。她解开壶绳,轻轻打开壶盖,目不转睛地往里窥视良久。 

  我一声不响地凝目注视。 

  壶里装的是白灰。岛本慢慢往左手心倒灰,倒得十分小心,不让灰落到地上。倒到最后灰只有正好盛满她手心那么一点点。是什么灰,又是谁烧的呢?这是一个无风的宁静下午,白灰因而久久停在她手心不动。之后,岛本将空壶装回挎包,用食指尖沾一点灰,递到唇边轻轻舔了一下,继而看我的脸,想笑,但没能笑出。手指仍停在唇上。 

  她蹲在河边将灰放入水中的时间里,我站在旁边盯视其一举一动。她手中那一点点灰转眼间被水冲走了。我和岛本站在河边定睛注视水的行踪。她细看了一会儿手心,然后在水面上冲去余灰,戴上手套。 

  “真能流去大海?”岛本问。 

  “大概。”但我无法确信那点灰一定流到大海。到海还有相当远的距离,有可能沉入某处的水潭,就势滞留那里。当然,其中的些许恐怕还是会抵达大海的。 

  接下去,她开始用落在那里的一块木片挖掘发软的地面,我也帮忙。小坑挖出后,岛本将布袋里的壶埋在里面。乌鸦的叫声从哪里传来。估计它们自始至终在静静地目睹我们的作业。无所谓,想看就看好了,又不是干什么坏事,不过是把烧的什么灰放进河流而已。 

  “会下雨?”岛本边用鞋尖抚平地面边问。 

  我抬头看天,“得一会儿。”我说。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那孩子的灰会不会流到大海,混在海水里蒸发,再变云变雨落回地面?” 

  我再次望天,又朝水流看去。 

  “有可能那样。”我说。 

  我们驾驶租来的小汽车赶往机场。天气风云突变,头上彤云密布,刚才还点点现出的天空已经全然不见。眼看就要下雪了。 

  “那是我小孩的灰,我生的惟一婴儿的骨灰。”岛本自言自语似地说。 

  我看她的脸,又往前看。卡车老是溅起融雪的泥水,我不得不一次次开动雨刷。 

  “生下第二天就死了。”她说,“仅仅活了一天、抱了两三回。极好看的婴儿,软乎乎的……原因不大清楚,呼吸不顺畅,死时脸色都变了。” 

  我说不出什么,伸出左手放在她手上。 

  “女孩儿,名字还没有呢。” 

  “什么时候死的?” 

  “正好去年这个时候。”岛本说,“二月。” 

  “可怜。” 

  “哪里也不想埋,不想放在黑乎乎的地方。想在自己手上保管一段时间,然后顺着河放流大海,乘云化雨。” 

  岛本沉默下来,沉默了许久。我也什么都没说,默默地驱车赶路。想必她有难言之隐,就让她安静一会儿好了。但这时间里,我发觉岛本的情形有点反常。她开始以古怪的声音喘息,要拿什么作比较的话,那声音有些像机器的响动,以至最初我还以为引擎出了故障。然而声音毫无疑问来自旁边座位。并非呜咽。听起来就好像支气管开了个洞,每次呼吸都从洞里漏气。 

  等信号灯时,我看了一眼岛本的侧脸。面如白纸。而且整张脸像涂了一层什么似的,硬橛橛的很不自然。她把头靠在椅背上,直视前方,全身一动不动,只是时而半义务性地微微眨一下眼皮。我往前开了一会儿,找合适地方把车停下。这里是已经停业的保龄球馆的停车场,俨然飞机库一般的空荡荡的顶盖下,竖着一块巨大的保龄球瓶招牌,荒凉得简直像来到世界尽头。偌大的停车场只停了我们这一辆车。 

  “岛本,”我招呼道,“喂,岛本,不要紧吗?” 

  她未回答。只是靠着椅背,以那古怪的声音喘息不止。我把手贴在她脸颊上。脸颊冷得就像受了这周围的凄凉光景感染似的,没有血色,额头也没有暖意。我紧张得透不过气:莫非她要这么死去不成?她眼睛里已全然没了神采。仔细窥看眸子,同样一无所见,深处僵冷黯淡,如死本身。 

  “岛本!”我再次大声叫她。没有反应,极细微的反应都没有。眼睛哪儿也没看,连有无意识都看不出。我想还是领去医院为好。而若去医院,恐怕很难赶上飞机,但情况已不容我考虑这些。岛本可能就这样死去,无论会发生什么,都不能让她死去! 

  但我正要发动引擎时,却发觉岛本想要说什么。我关上引擎,耳朵贴在她唇前,但还是听不清她说什么。较之话语,听起来更像是门缝里吹来的风。她拼出浑身气力似的重复说了好几遍,我全神贯注侧耳倾听——似乎说的是“药”。 

  “想吃药?” 

  岛本微微点头,委实微乎其微,几乎分辨不出。看来这已是她能完成的最大动作了。我摸她的大衣袋,里面有钱夹和带匙扣的几把钥匙,但没有药。接着我打开挎包。包的内格袋里有个纸药袋,里面有四粒胶囊,我拿出给她看:“是这个?” 

  她眼珠不动地点了下头。 

  我放倒椅背,张开她的嘴,塞进一粒胶囊。可是她口腔干得沙啦沙啦的,根本不可能将胶囊送入喉咙里。我四下打量,看有没有类似饮料自动售货机那样的东西,但没有见到。而要上哪里去找,又没有时间。附近带水气的东西惟独雪。幸好雪这里要多少有多少。我下了车,挑选檐下看上去还干净的已变硬的雪,放进岛本戴的毛线帽里端回。我先含入自己口中一点儿。含化要花时间。含着含着,舌尖便没了感觉,却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含化后分开岛本的嘴唇,嘴对嘴送进水去。送罢捏住她的鼻子,硬让她把水咽下。她有些呛,但到底咽了进去。如此反复几次,看样子总算把胶囊冲进了喉咙。 

  我看那药袋,上面什么也没写,药名也好姓名也好服用须知也好一概没写。我有些纳闷,药袋上一般该注明这些以防误服才是,也好让人服用时心中有数。但不管怎样,我又把纸袋放回挎包内格袋,观察她的反应。什么药固然不知道,什么病也不晓得,但既然她这样随身携带,想必自有其效用。至少这并非突发事态,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有所预知的。 

  大约十分钟后,她脸颊上终于一点点泛出了红晕。我把自己的脸颊轻贴上去,尽管微乎其微,但毕竟原有的温照失而复来了。我舒了口气,身体靠在椅背上。总算幸免于死了。我抱着她的肩,不时对贴脸颊,确认她缓缓地返回此侧世界。 

  “初君,”岛本用低低的干涩的声音叫我。 

  “喂,不去医院可以么?若去医院才行,急诊部还是找得到的。” 

  “不用去的。”岛本说,“已经没事了,吃了药就好。再过一会就恢复正常,别担心。 

  对了,时间不要紧?不快点去机场要误机的。” 

  “不怕,时间就放心好了。再静静待上一会儿,镇定下来再说。” 

  我用手帕擦她的嘴角。岛本拿过我的手帕,盯视了一会儿,说:“你对谁都这么亲切?” 

  “不是对谁都这么,”我说,“因为是你。并非对谁都亲切。我的人生实在太有限了,不可能对谁都亲切。假如不太有限,我想我会为你做很多很多。但不是那样。” 

  岛本把脸转向我,凝然不动。 

  “初君,我可不是为了耽误飞机才故意这么做的。”岛本小声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当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情况不妙,没办法的事。” 

  “抱歉。” 

  “不必道歉。又不是你的错。” 

  “可我拖了你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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