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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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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的生活也同过去一样。我和她们一起吃饭,星期天领孩子外出散步、逛动物园。有纪子也对我——至少表面上——一如既往。两人依然说这说那。大体说来,我和有纪子像是碰巧住在同一屋顶下的老朋友一样生活着。这里有不宜诉说的话语,有不能提及的事实。但我们之间没有冷嘲热讽的气氛,只是不相互接触身体而已。晚问分开就寝,我睡客厅沙发,有纪子睡卧室。这或许是我们家里惟一有形的变化。 

  有时也认为一切最终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我们不外乎在一个接一个熟练地扮演派到自己头上的角色。所以,纵然有什么宝贵东西从中失去、恐伯也是可以凭借技巧而并无大错地度过一如往日的每一天的。如此想法使得我很不好受。这种空虚的技巧性生活难免伤透了有纪子的心,可是我仍无法对她的问话做出回答。我当然不想同有纪子分手,这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我已不具有如此表明的资格,毕竟我曾一度想抛弃她和孩子。不能因为岛本消失不再回来了,自己就顺理成章地重返原来的生活。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也不应那么简单。何况岛本的幻影犹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幻影是那船鲜明和生动,一闭眼就能历历记起岛本身体的每一细部。她肌肤的感触还真真切切地留在我的手心,语音还萦绕在我的耳畔,我不能带着如此幻影搂抱有纪子。 

  我想尽量只身独处,而又不晓得应做什么,于是天天早上都去游泳池。之后去办公室,独自眼望天花板,永无休止地沉浸在岛本的幻想之中。对这样的生活我也想在哪里划上句号。我是在将同有纪子的生活中途搁置的情况下、在保留对其作出答案的情况下生活在某种空白当中,而这样的状态是不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无论怎么考虑都是不对的。我必须负起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责任,然而实际上又全然无能为力,幻想总在那里,总是牢牢抓住我不放。若遇上下雨,情况就会更糟。一下雨,一股错觉便朝我袭来,以为岛本即将出现在这里,她夹带着雨的气息轻轻推开门。我可以想象出她浮在脸上的微笑。每当我说错什么,她便面带微笑静静地摇头。于是我的所有话语都颓然无力,恰如窗玻璃上挂的雨珠一般从现实领域缓缓地滴落下去。雨夜总是那么令人胸闷。它扭曲了现实,让时间倒流。 

  看幻影看累了,我便站在窗前久久打量外面的景致。感觉上就好像自己不时被孤零零地抛弃到没有生命迹象的干裂的大地,纷至沓来的幻影从周围世界将所有色彩尽皆吮尽吸干。 

  目力所及,所有事物和景物都那么呆板那么虚无,就好像敷衍了事地建造出来似的,而且无不灰蒙蒙一片沙尘色。我想起告诉我泉的消息的那个高中同学,他这样说道:“活法林林总总,死法种种样样,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剩下来的惟独沙漠。” 

  接下去的一星期,简直就像等待我似的接连发生了几件怪事。星期一早上,我蓦然想起那个装有十万日元的信封,便开始寻找。倒也不是有什么特殊目的,只是心有所动。很多年来我一直把它放在办公桌抽屉里没动,上数第二个抽屉,上着锁。搬来这里时连同其他贵重物品一起放进了这个抽屉,除了有时看看它在不在外,一直未曾触动。不料抽屉里没有信封。这是非常不正常的、离奇的。因为记忆中从未把信封移去别处,这点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出于慎重,桌子其他抽屉也全部拉出,翻了个底朗上,然而还是没找到,哪里也没有。 

  最后见到那个装钱的信封是什么时候呢?我记不起准确日期。虽然不太久远,但也并非最近。也许一个月前,也许两个月前,或者三个月前亦末可知,总之是在不甚久远的过去我曾拿出信封,清楚地确认它仍然存在。 

  我全然搞不清怎么回事,坐在椅子上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抽屉。莫非有人进入房间打开抽屉而只愉走了信封不成?这种事基本上不会发生(因为桌子里除此之外还有现金和值钱东西),但作为可能性也并非绝对没有。也可能我记忆中有重大失误。说不定自己不知不觉之间处理了那个信封,而又将此记忆丢个精光。这种情况也不是完全不会出现。也罢,怎么都无所谓了,我说服自己,本来就打算迟早要处理掉它,这样倒也落得省事。 

  然而在我接受信封消失的事实、在自己意识中将信封的存在与不在明确置换位置以后,理应伴随信封存在这一事实而存在的现实感也同样荡然无存了。这是类似眩晕的奇妙感觉。 

  无论我怎样说服自己,这种不在感都在我体内迅速膨胀,气势汹汹地吞噬我的意识。它将明确存在过的存在感挤瘪压碎,并贪婪地吞噬进去。 

  比如,我们需要有足以证明某一事件即是现实的现实。这是因为,我们的记忆和感觉实在过于模糊过于片面,在很多情况下甚至觉得无法识别我们自以为认知的事实在多大程度上属于原原本本的事实,又在多大程度上属于“我们认知为事实的事实”。所以,为了将现实作为现实锁定,我们需要有将其相对化的另一现实——与之邻接的现实。而这与之邻接的另一现实又需要有将它乃是现实一事相对化的根据。进而又需要与又邻接的另一现实来证明它就是现实。这种连锁在我们的意识中永远持续不止,在某种意义上不妨可以说我这一存在是通过连锁的持续、通过维持这些连锁才得以成立的。可是连锁将在某处由于某个偶然原因而中断,这样一来,我顿时陷入困境。断面彼侧的是真正的现实呢?还是断面此侧的是真正的现实呢? 

  当时我所产生的便是此种此类的中断感。我关上抽屉,力图忘掉一切。那笔钱一开始便应一弃了之,保存那玩意儿这一行为本身即是错误。 

  同一星期的星期三下午,我驱车沿外苑东大道行驶时,发现一个背影同岛本极其相似的女子。女子身穿蓝色棉布长裤和驼色雨衣,脚上是平底鞋,同样拖着一条腿行走。眼睛看到之时,一瞬间仿佛周围的所有景物全都冻僵,块状空气样的东西从胸口直顶喉咙。是岛本!我追到她前面,以便用后视镜确认她的面目,然而由于行人的遮挡,没能看清其面部。我踩下车掣,后面的车随即鸣声大作。那背影和头发的长度无论如何都同岛本一模一样。我想当场立即停车,但视野内的路面停满了车。向前开了大约两百米,找出一处勉强可以停一辆车的位置,把车硬开进去,而后跑回发现她的地方。可是她已不见了。我发疯似的在那里找来找去。她腿不好,应该走不很远,我对自己说道。我分开人群,违规横穿马路,跑上过街天桥,从高处观望来往行人的面孔。我身上的衬衫汗水淋漓。但如此时间里,我猛然意识到刚才目睹的女子不可能是岛本,那女子拖曳的腿同岛本相反,而且岛本的腿已没了毛病。 

  我摇头一声长叹。自己的确莫名其妙。我就像起立时突然头晕一样感到身体一阵瘫软。 

  我背靠信号灯柱,往自己脚前盯视良久。信号灯由绿变红,又由红变绿。人们横穿路面,等信号灯,又横穿。这时间里,我只管背靠信号灯柱调整呼吸。 

  倏然睁眼,竟出现了泉的脸!泉坐在我前面停的出租车上,从后座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出租车在等红灯,泉的脸同我的脸相距不过一米。她已不再是十七岁少女,但我一眼就看出这女子是泉,不可能是泉以外什么人。位于眼前的是我二十年前抱过的女子,是我第一次吻的女子,是我十七岁时脱光衣服并弄丢其紧身短裤的袜卡的女子。无论二十年的光阴使一个人发生多大的变化,我也不会认错她。同学说“孩子们都害怕她”。听的当时我弄不清怎么回事,领会不出这句话要表达什么。但在如此面对泉的此时此刻,我得以彻底理解了他要说的意思。她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不,这样说不够准确。我恐怕应该这样表述——大凡能以表情这一说法称呼的东西一点儿不剩地从她脸上被夺去了。这使我想起被一件不留地搬走了所有家具的房屋。她脸上的情感就连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浮现出来,宛如深海底一般一切悄然死绝。而且她以丝毫没有表情的脸一动不动地盯视着我——我想她在盯视我,至少其目光是笔直地对着我。然而那张脸什么也没有对我诉说。倘若她想向我诉说什么,那么她诉说的无疑是无边无际的空白。 

  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勉强能够支撑自己的身体慢慢呼吸。此时我彻头彻尾迷失了自己这一存在,一时间甚至自己是谁都无从知晓,就好像自己这个人的轮廓倏忽消失而化作了黏乎乎的液体。我没有思考的余地,几乎下意识地伸手触在车窗玻璃上,指尖轻轻抚摸其表面,至于这一行为意味着什么我不得而知。几个行人止住脚步,往我这边惊讶地看着。但我没办法不那样做。我隔着玻璃在泉没有脸的脸上缓缓抚摸不已。她却纹丝不动,眼皮都不眨一下。莫非她死了?不,不至于死,我想,她是眼皮都不眨地活着,活在没有声音的玻璃窗里面的世界。那静止不动的嘴唇在倾诉着永无尽头的虚无。 

  俄顷,信号变绿,出租车离去。泉的脸直到最后都没有表情。我在那里木然伫立,眼看着那辆出租车裹在车流中消失不见。 

  我返回停车位置,把身体缩进驾驶席。反正得离开这里。转动钥匙发动引擎时,心情坏到了极点,上来一股汹涌的呕吐感,却又吐不出,只是想吐。我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十五六分钟一动不动。腋下沁出汗珠,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释放难闻的气味。那不是被岛本温柔地舔遍的我的身体,而是散发不快气味的中年男人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交警走来敲玻璃。我打开窗,警察往里窥看,说这里禁止停车,叫我马上移开。我点点头,转动引擎钥匙。 

  “脸色不好——不舒服?”警察问。 

  我默默地摇头,旋即把车开走。 

  之后几个小时我都无法找回自己自身。我成了纯粹的空壳,体内惟有空洞洞的声响。我知道自己真的变成了空无一物的干壳,刚才剩在体内的东西统统倾巢而出。我把车停进青山墓地,怅然望着前车窗外的天空。我想泉是在等我来着。估计她经常在什么地方等待我。在哪个街角、在哪扇玻璃窗里面等待我的到来。她始终在注视我,只不过我注意不到罢了。 

  此后几天时间我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每次要张嘴说什么,话语便不翼而飞,就好像她所倾诉的虚无整个钻入了我的体内。 

  不过,在那次同泉奇妙地邂逅之后,将我团团围在中间的岛本的幻影和余音开始缓缓淡化撤离。眼中的景物似乎多少恢复了色彩,行走在月球表面般的寂寥无助之感渐渐收敛消遁。我就像隔着玻璃目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朦朦胧胧地感到重力在发生微妙的变化,紧紧附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被一点点一片片揭去了。 

  大约与此同时,我心目中原有的什么消失了,断绝了——无声无息地,然而决定性地。 乐队休息时,我走到钢琴手那里,告诉他今后可以不弹《STAR CROSSED LOVERS 》了。 

  我是微笑着很友好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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