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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4期-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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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禄说,殷娘娘庙是长虫坪殷姓人家的家庙,这事政府不会管,国家不会给钱修庙,得村上大伙凑钱……
这时饭馆里出来个提行李卷的中年人,白净面皮,脸上带着笑,扎进老汉堆里自来熟地说,大伙凑钱叫集资,是山外头一种很时髦的做法,集资办厂,集资办学,集资能办很多事情。
老汉们都看着中年人不说话,山里人对外来人有种本能的排斥。中年人倒不介意,自我介绍说他叫王安全,是三十里外王家坝老会计王在修的三儿子,现在在中医学院当老师,这回是利用暑假到长虫坪来调查中草药资源,将来准备把这儿列为学生们的中草药实习基地。
王安全的自报家门,使老汉们觉得这人还懂规矩,加之有人也认识王家坝的老会计,就对王安全就有了几分好感和信任,认定他是一个干正事的人,不是胡吹冒撂的浪荡。
三老汉问王安全会不会看病。王安全说药理懂那么一点儿,简单的小病能凑合着应付,大病却是看不了。三老汉便说自己时常地心慌,喘不上气来,手脚发麻,问王安全能不能给开几副中药。王安全说三老汉的病怕要到医院检查,大概是心脏有问题……长禄对三老汉有些看不上,他认为三老汉初次见面就让人给看病,太有点儿抻不住劲儿,好像长虫坪的人没见过什么似的。
长禄问王安全要在长虫坪住多长时间,王安全说得半个月,得把长虫坪的犄里旮旯都转遍了才能离开。问王安全在哪儿住,王安全说他想住到庙里,他下来的时候县里干部告诉他娘娘庙可以住人,可以和看庙的一块儿搭伙吃饭,也省了他每天上山下山的冤枉路。长禄说,你说的看庙的就是二颤了,二颤有点儿傻,但心眼实诚,住他那儿也成。就让松贵带着王安全去找二颤,松贵说他正要给二颤送米去,刚好一路。长禄让松贵提两只鸡上去,免得委屈了远道来的先生。松贵站起身从大颤的屋后捉了两只半大公鸡,用布条子将鸡腿捆了,告诉大颤,账和二颤去算。长禄又让松贵给王安全多夹床被子,说山上比不得下头,山上夜里凉得很。王安全觉得“众议院”的长禄安排工作比当村村长都细致,不愧是当过革委会的。
王安全就跟着松贵走,三老汉对王安全说,走道留神,山上颤多,别踩了。
王安全说,哎。
(二)
山路陡峭,蛇径嵯峨,一路急上。
跟松贵上了山,王安全才知道三老汉的“颤多”不是妄说。
长虫坪不愧为长虫坪,王安全在不到两公里的迤逦小路上至少碰到了五条长虫,都是麻麻的土色,大的有一两米,小的如蚯蚓,嗖嗖在脚下游动,也不避人,一个个都跟大爷似的,很是张狂。王安全是山里长大的,他非常清楚,无论大小,脚底下这些长虫都有剧毒,当地叫“菜花烙铁头”,学名叫“蝮蛇”。长虫坪的蝮蛇为长虫坪所特有,身体短粗,性情暴烈,腹部微黄,背部有水状黑斑纹,其毒较其他地区蝮蛇更剧。清代县志上有记载:“蛇坪蝮蛇与土色相乱,细颈大头,激怒时毒在首尾,蜇手则断手,蜇足则断足,九窍出血而死。”长虫坪的蝮蛇胆过去是进奉京城太医院的贡品,殷家是祖传取蛇胆专业户。剥蛇取胆,直到长禄的祖父还在经营这个营生,每年阴历五月,太医院的人就会下来,在西安府住着,等待县知事将炮炙的新蛇胆送去。后来没皇上了,又来了《同仁堂》、《宏仁堂》的采办,都是极识货极挑剔的人,当然收购的价格也很可观。长禄还记得小时候跟着祖父上山捕蛇的情景,取胆要捕六尺以上的老蛇,小蛇的胆只是嫩嫩一层皮,里面窝着一泡淡绿的水,没甚药力。老蛇则不然,老蛇的胆厚而韧,胆汁呈黑绿色,黏滞浓稠,味苦性寒,入肝经,能清热解毒,止痉定惊。祖父说过,极品蛇胆药源止限于长虫坪,数量有限,不易得,故十分珍贵,有时一年也取不到两三个。寻老蛇首先要找到蛇迹,所谓蛇迹是老蛇在秋末时候,毒盛无所蜇,入冬前将毒泄于草木,草木为气所伤,枯死,是为蛇迹。枯死的草木亦能伤人,划破人的皮肤也能使人有性命之忧。若被蛇迹草木所伤,不解方术,人一日便死。但以刀割疮肉,掷于地面,其肉沸如火炙,须臾焦尽,而人得活也。
有皇上那会儿,每年五月端五,长禄的祖父和他的兄弟要全身涂上雄黄,将捕来的老蛇放在竹笼子里,笼子底垫上细草,挑到衙门去。于后堂院中,在知事的监督下,当众将蛇取出,着官方验看了,认可,然后两人扯一条,按在地上,肚腹朝上,取十数拐子,从头到尾依次固定,使之不能翻转,殷家祖父于蛇腹上约其尺寸,用利刃划一小口,胆包自行突出,有鸡子儿大,割下以阴阳瓦焙干,以备上贡。朝廷给予殷家的报酬不菲,向毒蛇索胆,是拿生命开玩笑的行当,所以殷家过去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均来自国家赏赐,置了房屋田地,也修缮了殷娘娘庙,成为了长虫坪的大户。被取过胆的老蛇将伤口用龙胆草捆扎了,依旧挑回,放到娘娘庙前的“养颤池”里调养,这些蛇都还能活,过一段时日就自行钻到草丛里去了。据说,取过胆的蛇多变得胆小敏感,攻击性更强,动辄便咬人,没了胆,它们的上半身可以像眼睛王蛇一样昂起来,呼呼喷气,尾巴啪啪拍打有声,蛇芯吞吐如闪电,让人望之恐惧。长禄的祖父去世快六十年了,至今还有人在殷娘娘庙附近看到过腹部有刀痕的老蛇,有碗口粗,丈余长,夜晚双目炯炯放光。有人说那不是蛇,是精,跟来调查的林学院教授反映此情况,教授笑着说,该不是蟒吧,蝮蛇无论如何是长不到那么大的。
长虫坪的人没见过蟒蛇,秦岭山地的温带气候注定了这里没有那种大家伙,但是长虫坪的人对蟒蛇并不陌生,在当地人的思维中,长虫坪是有过蟒蛇的,而且是得了道的千年大蟒,那只蟒就生活在大蟒河里,是长虫坪所有蛇的先祖。传说汉武帝刘彻过长虫坪,见路边一大蟒,当即用箭射之,蟒负伤而逃。第二天他在射蟒处看见许多青衣童子在捣药。武帝问何故捣药,童子说昨天我主为刘寄奴射伤,命令我等在此捣药治之。武帝问,你主何人?皆不答。武帝大声呵斥,童子纷纷逃窜,一时全无踪影。汉武帝将所捣之药传与世人,皆不认识,便将此药名为“刘寄奴”,成为后世治疗金疮之奇药。至今秦岭山中生长的“刘寄奴”仍是一种珍贵草药,以治疗外伤出血,淤血肿疼而被广泛用于医疗界。长虫坪的蟒蛇大概是条热衷于功名的蟒蛇,被汉武帝射伤之后并未偃旗息鼓,吸取教训,以后,刘秀兵败奔走秦岭,走到大蟒河又被它拦住去路,刘秀惊得跌下马来,盛怒之下拔出剑来插在河心石头上,将蟒赐死。大蟒委委屈屈地缠到剑上,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生生地将自己斩为十八段。蟒蛇的血把河心的石头染红了,蟒蛇的身体被水冲到十五里外的山涧,凝固成石头,是为龙骨峡。是夜,大蟒给刘秀托梦说,我拦住你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向你讨个封号,你却将我杀了,这个代价你是要偿还的。于是就有了后来王莽篡位一十八年的传说……王莽政权从头到了算起来没有一十八年,但是跟传说就算不得这个细账了。
王安全一路小心地跟在松贵后头,两只鸡在松贵手里嘎嘎嘎地不住扑腾,使松贵走得很没有速度。他们来到山顶的娘娘庙时太阳已经滑落到西边的松树尖了,阳光照映得山巅一片金光灿烂,每片草叶都闪烁着光芒,每朵花都化出了金属的质地,仿佛能叮当奏出音响。三间破烂的娘娘庙,坐北朝南,在夕阳中幻化得辉煌无比,在晚霞的衬托下如同半空的玉宇琼楼。
王安全看着雾霭腾起的群山,忙不迭地往外掏照相机,喳喳地按快门。松贵背着米进庙里去了,很快又出来,说二颤不在庙里。王安全说这时候了,二颤能上哪儿去呢?松贵指着崖边的一棵松树说,二颤在树上。
王安全这才发现,二颤光着身子像条长虫一样绕在树杈上。太阳照在二颤黝黑的皮肤上,二颤的身体反射出鳞甲一样的光泽。王安全想,这哪里是人,分明是一条长虫。
见松贵喊他,二颤从树上退下来,退的姿势也颇像蛇。二颤来到两人跟前,看着他们,不张嘴说话。松贵告诉二颤,省上来的老王是个中医先生,要在庙里住些时日,白天先生出去考察草药,晚上回庙里睡觉,二颤的任务是给先生把饭准备好了,把洗脸水烧好了,晚上把熏蚊子的草绳点着了。王安全向二颤伸出手,想跟他握一握,二颤却不接招,两只黑手爪子一样紧紧抓着大腿,把王安全弄得挺尴尬。松贵解围说,别看他不会说话,心里可灵醒着呢,不比你我傻。
王安全眼前的二颤四十开外年纪,一双眼睛小而圆,不会转动,全是黑眼珠,见不到眼白,像是一双蛇的眼。二颤身材修长,头扁而尖,颈细而长,光着上身,一条黄|色的军用裤衩,勉强地遮住了裆下的物件,除了裤衩以外,全身上下竟然再找不出一根布丝。
先天性大脑发育不全。
王安全脑海里很自然地冒出这样一个诊断。
松贵说二颤内里有热,穿不住衣服,冬天也常常是不穿衣服,也没见冻着哪儿。松贵说王安全在庙里住着,得便给二颤看看病,看好了,他会替长虫坪殷姓人家好好谢谢大夫。往后王大夫和他的学生们来了,长虫坪会好好待承他们。
二颤把王安全的小行李卷拿进庙里,殿堂内光线很暗但收拾得干净利落,殿东面扯了块塑料布,布后头有两张棕床,二颤将王安全的行李撂在靠南边的一张上,王安全看见北边那张床上铺了席,分明已经有人住了。松贵说那是个南方来的人,大颤的朋友,长得瘦小枯干,说是来山里耍耍,看长虫坪空气好,清静,就要多住几天。王安全想,有个能说话的伴儿也好,省得寂寞。
松贵临走的时候嘱咐王安全,别忘了给二颤交纳伙食费,说这是二颤的一笔生活收入。
(三)
二颤的晚饭做得很不简单,米饭炖鸡肉。
说是炖不如说是清水白煮,没有任何调料只是撒把咸盐。王安全看着那锅白刺刺的汤,看着在锅里上下翻滚的鸡肠和那一沉一浮的鸡脑袋,只是后悔没在山底下买包榨菜带上来。
鸡需要慢慢地炖,一根硬柴半截伸进灶堂半死不活地烧,饭熟还得有些工夫,王安全索性到外面去转。下了台阶,他看见殿堂正前方有块不小的低洼,低洼周边有散落的石条,料定就是当年“养颤池”的遗址了。现今,池子大半被土壅填,长满了荒草,开着些不起眼的小花。王安全跨进低洼,细细分辨那些草,以蛇床子为主,间或还有牛傍子和鱼腥草什么的,正是蛇床子开花的季节,伞状的白花铺撒在坑沿下,如同一团团冬日残存的雪。有些花已经谢了,结出了小小的卵状果实,王安全揪下一个,用舌头舔了舔,果实很嫩,冒出一股浆液,苦而涩,甚是清凉。这里的蛇床子比别处要肥厚多了,他连根带茎地挖出几棵,准备压干了做标本。草根间有片片蛇蜕,有的甚至很完整,很大,他俯首拾起一片,是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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