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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11 作者:李敖-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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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白着头发叫别人慢慢来慢慢来,你以为一个人能活多久?活九百岁?”我说:“九百岁活不到,但也总不该由你们这些毛头大学生来造反吧?由你们来改造社会,会不会太年轻一点?”他说:“年轻什么?我二十三岁了。”我说:“二十三岁就很年轻。”他说:“哼!你以为二十三岁是年轻,是你完全中了这个地方老人政治宣传的毒,这个地方盛产老头子,他们愈老愈不死,每个人的底价都是八十岁,医药发达加上他们的漫无心肝,正好湊成一个个长寿的条件。他们长寿,所以占住所有位子不放,怕你抢,就到处散布你们还年轻要慢慢来的怪论。他们提高了年轻的上限,从宽录取,四五十岁都以年轻论。这样宣传久了,四五十岁也自以为年轻,二三十岁也自以为年轻。其实年轻什么?年轻个屁!他们这些老不死,在我们这个年纪,早都出来翻江倒海了,做教授的做教授、做部长的做部长,……他们现在传记文学起来,一个个以早慧自豪,不说他们年轻,现在轮到我们,就骂我们少不更事了,只有你才信他们。”我说:“他们太年轻就出来翻江倒海,恐怕也是国家没给他们搞好的原因之一。”他说:“照你这么说来,要到多少岁才适龄?你有没有标准?”我说:“总是成熟一点才好呀!三十五六岁、四十一二岁,这些年龄比较好。”他说:“那你怎么解释你的主呢?你的耶稣呢?耶稣几岁死的?三十四岁。不是吗?照你这么慢慢来,耶稣什么事都没做,就先死了。”我说:“耶稣是被人杀的,不能算,他要自然活,总可以活个七老八十。”他说:“那跟耶稣年纪差不多的亚历山大大帝怎么说?亚历山大不到三十三岁就病死了,但他已打通了欧洲、非洲和亚洲,照你胡牧师这么慢慢来,亚历山大死时,还没打出家门口呢!照你的蜗牛进度,要完成耶稣或亚历山大的事功,他们得活到亚当的年纪才做得完。照你们鬼《圣经》的说法,亚当活了九百三十岁,不是吗?”我说:“小老弟啊,你总是夸大其辞。说慢慢来,只不过劝你很多事是急不来的,以上帝那样全能,造世界也得造六天。人造罗马,也不能一天造成啊!”他的答话可恐怖了,他说:“谁说要一天‘造’罗马的?你怎么知道人不是要‘烧’罗马?尼禄烧罗马,用不了一天,就成了。”我说:“噢,原来你是要破坏,不是要建设?”他说:“我的破坏就是建设,大破才能大立。”我说:“所以你要造反。”他说:“是。”我说:“造反造到牢里,算成功吗?”他说:“该不该造反是一回事,造了以后成不成功是另一回事,你谈的是成功问题,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这两个问题不同,你看看你的主,就明白了。你的主该不该传教,是一回事,他认为该,去传了,传了被钉在十字架上,当时看是失败了,这是另一回事。我的情形,和你的主一样,你不可以以成败论英雄,谁能保证做一件事一定成功?不成功,并不稀奇;相反的,在这种环境里,成功才稀奇呢!”我说:“那你明知造反不成功,竟还要做,岂不是傻瓜?为什么?”他说:“为什么,你何必问我?去问你的耶稣。你的耶稣的理由和我一样。你这个为什么,问得很傻,我特派耶稣代答。”我说:“你这个年轻人真不好,你老是占人便宜,人家信教,你就口口声声你的主你的耶稣,一点也不尊重人家的信仰。”他说他才尊重呢,上天下地,他恨这么多,可是从不恨耶稣。我说:“耶稣没有可以给你恨的理由,耶稣是爱。”他说:“爱,爱到被门徒出卖,爱到钉在十字架上。”我说:“用你的标准,那是另一回事,你不能用成败来论爱。”他说:“我没用成败来论爱,因为爱本身并不属于成败范围,它没有成败的性质,爱本身只是一种不太聪明的情绪。”我问他,人不能又聪明又爱吗?他说不能,因为爱是盲目的。我反问他,难道恨不盲目?他说:“恨比爱清醒得多、理智得多,恨能说出理由,爱却很难。你可以一见钟情,但你很难一见生恨。对一个人,你不知道他可能不喜欢他;但要在知道以后,才会恨他。爱就不会这么理智,所以,清楚的恨,比盲目的爱,理性得多。”我说恨本身就是不理性。他说:“恨有许多理性成分,只是你们这些把爱挂在嘴上的教棍子不知道。”我问,你为什么老是挖苦我们信神的?他说:“因为你们爱得很假,却满口是爱,爱得叫人恨。真相是你们要掩饰你们的假,所以满口是爱。真正懂得爱的人,就没办法排除他的恨。不会恨的人,也爱不好。”我说,那耶稣呢?他说:“耶稣很会恨,只是你没注意他说的那些激烈的话。像耶稣那样有着伟大生命力的人,他必然有强烈的情绪,爱的情绪和恨的情绪。”上面这些话因为印象太深刻了,所以我没忘记,今天趁他不在,特别说给你听,你注意这个小共产党,他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但我总觉得他内心里有很大一股冲突或压力,使他不能脱身,他是信服你的,龙头,请特别注意注意开导他。
  龙 头:我已经觉察到了,你这么一说,我会更注意。
  胡牧师:三共的仇恨想法以外,他另外还有一种,就是他要仇恨以外,还要痛快、要爽。我同他说,你认为这是一摊死水,要变一变。但你怎么能说变一变后一定更好?谁能保证未来?他说:
  “未来有未来的解决方法,我们现在不必操心,操的心、做的设计到那时候也不切实用。现在操心的是变一变是不是更好?结论是至少不会更坏,现在太糟了、太糟了,必须要变,变才有机会。我们只要脱离现在这种死局,就觉得自由,那怕是跳出油锅,又掉进火坑,也心甘情愿。至少,落个痛快、落个爽。对,痛快,爽。他妈的落个痛快就是理由,不管成不成,落个痛快、落个爽,就值回票价。太闷了,局面太闷了,闷死人,总得要痛快一下、爽一下。他们这些老不死,虽然把国家搞到这步田地,但他们个个都有过一个搞的机会,个个当年——在我们这个年纪的时候——都痛快过、都爽过。他们现在凭什么不让我们痛快、不让我们爽?搞得成不成、好不好,是另一回事,至少我们该有痛快一下、爽一下的机会,痛快一下、爽一下的权利。想想他们当年,他们那时候的路多宽,他们要出国,谁向他们要出境证了?他们要逃亡,谁抓得着他们了?他们要做县太爷,谁选了他们了?他们要办报,谁限制他们不准办了?他们要讨姨太太,谁拦了他们了?那时候大陆那么宽、那么大,成仙成佛也好,为非作歹也罢,都条条是大路,不管成不成、好不好,他妈的都落个痛快呀!落个爽呀!龙头请注意,又仇恨又爽,这就是余三共同志的特色,我有点忧虑。
   头:胡牧师啊,你忧虑的余三共同志的两个特色,其实是少不更事、年轻气盛的有良知有血性的年轻人很容易有的特色,我在他那种年纪也是一样,只是我比他们更精,并且单打独斗,在知识水平上也比他们深厚得多,所以我在一过了他们那种年纪,就窜起来,变成所谓名人。还有,我不但精,并且不像他们那样武断,在现实层面,我圆滑得像海里的一条沙鱼,像是一个机会主义者。事实上,我抓住机会来充实我的实力,完成我的理想,不但做一个战士,并且是精明的战士。请注意,我是要做精明的战士,做掉敌人,而不是做糊涂的烈士,被敌人做掉。
  胡牧师:龙头,我好奇怪,我看你坐在牢里,好像若无其事似的,根本不像在坐牢。
  龙 头:你说对了,其实,我在哪里都一样。真正的高人不是活在大陆或海岛,真正的高人活在他自己的家里。现在我只是以坐牢为家而已,我还习惯,为什么?因为我的家就是牢啊!这个小岛四面都是海,我置身其中,彷彿就坐在一个大水牢里,不是吗?
  胡牧师:你在外面的时候,也一个人孤独的过吗?
  龙 头:这问题,让我自炫式的答复你好吗?我在外面的日常生活是:一个人在小房里,每天不烟不酒不电视不养猫不见客也不见家人,不午睡,精力过人,有全套的翻江倒海的作业,遁世,又大破又大立;救世,又悲天又悯人;愤世,又诃佛又骂祖;玩世,又尖刻又幽默,当然这种人绝不会出世或厌世。我性格复杂,面貌众多,本来该是好多个个人的,却集合于我一身,所以弄成了千手千眼的大怪物。这些特色,都来自一个基础,就是我有一种“宁静的本领”。我们都是群居动物,要整天你看到我我看到你、你挤我我挤你才能生活。一落了单,就慌了,就待不住了,就要把头朝外伸,向人招手。但我却能不这样,我自己跟自己活,像是闭关式的生活,这种生活,过去我们都认为只有老和尚才做得到,如今看到我,才发现老和尚只是小巫见大巫。天主教里的修道院也有闭关,但那种闭关是集体行动,所以尽管不出门不说话,但却因为是群居,也不太觉得孤独。我的生活却全是自己,好像荒岛上的鲁宾逊,但鲁宾逊却有大自然,不是关在一个房间里,并且鲁宾逊是被动的不得不孤独,并不是主动的自己关自己,所以鲁宾逊也赛不过我。为什么要这样,这样跟自己过不去?据我所知,是从内心里真真认定一个人必须能够完全“个别谈话”,必须在某些时期和时间完全过闭关的生活,才对自己和别人有益,才能完成自我。这是一种对自己的检定考试,做流氓,先得通过三刀六眼扎自己大腿,扎出个三刀六眼,就证明你小子是好汉。做英雄也一样,我认为自己能够关自己,过闭关生活是一种起码的三刀六眼。若连这种段数都不到,就十足证明心浮在外面,这样浮,怎么能成大局面?闭关的意义是一种信念、一种发誓、一种决心、一种意志、一种抗议、一种方法。有趣的是,这种闭关训练功德圆满后,移植到监狱来,正好相得益彰。
  胡牧师:所以你不怕坐牢?
  龙 头:比一般人不怕,当然也不喜欢坐,因为受到限制,不能暢所欲写。我是说,一个男人一生中,不妨有一段时间在坐牢,那是一段难得的经验与考验,对锻练男子汉性格而言,不全是坏事。当然,我这样说,也许有人认为我有被虐待狂。
  胡牧师:我承认你说的,坐牢不全是坏事,但是被枪毙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龙 头:人生永远会有一种微妙的像生态平衡一般的得失平衡。失之东隅的人,必然收之桑榆。我承认你说的,被枪毙就未免失得太多了。
  胡牧师:你说坐牢不全是坏事,要坐多久才算啊?
  龙 头:重要的不是时间长短,重要的是你对时间的态度。你必须用整个一生的尺子去去衡量这一段。至少以年为单位吧,或以几年为单位吧,一年又一年,不管年头好坏,年头好这样,年头坏也这样。年头好坏跟自己无关,因为自己的事业是以一生为单位计划的,至少也是十年八年,才看出一点变化,所以,一年两年的好坏,简直同你无关,你不用这种单位。从另一方面看,年是时间的一种,但时间对你好像已经静止,你不但在空间上与世界隔离,在时间上也同岁月无关,岁月对你只是日历上的一个每天画一下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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