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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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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啊,老罗,”老兰严肃地说,“我们必须好好赚钱,现在这个时代,有钱就是爷,没钱就是孙子。有了钱腰杆子就硬,没钱腰杆子就软。这个小小的村长,我老兰根本就没看在眼里,翻翻我们兰家的家谱? 只要是当官的,最小也是个道台。
  我是不服这口气,我要领着大家富起来。我不但要让大家富起来.我还要让村子里富起来。我们已经修了路,拉了路灯,修了桥,下一步我们还要建学校,建幼儿园,养老院。当然,建设新学校,我有私心,但也不完全是私心。我要把我们兰家的庄园腾出来,恢复它的原貌,对外开放,吸引游客,创造的收入,自然归我们村所有。老罗,咱们两家,应该箅是世交。你那个在我家大门外骂大街的叫花子爷爷,后来成了我爷爷的知心朋友。我三叔他们往国统区逃亡,还是你爷爷赶着马车去送的。这事儿,我们兰家永远不敢忘记。所以,老兄,我们俩,没有理由不联合起来干事,干大事,我心中的谱气大着呢! “老兰抽了一口烟,接着说,”罗通,我知道你对大伙儿往肉里注水有意见,但你要睁开眼睛去四乡里看看,不光是我们村往肉里注水,全县、全省甚至全国,哪里去找不注水的肉? 大家都注水,如果我们不注水,我们不但赚不到钱,甚至还要赔本。
  如果大家都不注水,我们自然也不注水。现在就是这么个时代,用他们有学问的人的话说就是‘原始积累’,什么叫‘原始积’累‘? ’原始积累‘就是大家都不择手段地赚钱,每个人的钱上都沾着别人的血。等这个阶段过去,大家都规矩了,我们自然也就规矩了。但如果在大家都不规矩的时候,我们自己规矩,那我们只好饿死。老罗,还有很多的事,哪天我们坐在一起认真地聊,对了,我还忘了给你们倒茶了,你们喝茶吗? “
  母亲说:“不喝不喝,我们耽误您的时间也不少了,再坐会儿,我们就该走了。”
  “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儿嘛,老罗,你可是真正的稀客啊,咱村的男人,没到我家来过的,只有你一个。”老兰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五个高脚玻璃杯,说,“不给你们倒茶了,喝点酒吧,这是洋派。”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洋酒,乙谎劬腿蟜 “了那是马爹利,xo级,在大商场里卖每瓶差不多要一千元。我和母亲在城里那条著名的腐败胡同里,曾经收到过这种酒。我们给她们每瓶三百元,然后以每瓶四百五十元的价格转手卖给火车站广场旁边一个小商店。我们知道那些卖酒给我们的人,都是当官的家属,这些酒,是别人送给他们的。
  老兰往五个杯子里倒酒,母亲说:“小孩子不要喝了。”
  “给他们一点点,尝尝滋味。”
  金黄|色的酒液在杯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老兰端起杯子,我们都跟着端起杯子。老兰将杯子举到我们面前,说:“春节愉快! ”
  杯子们碰到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春节愉快! ”我们说。
  “味道怎么样? ”老兰端着酒杯,让酒液在杯壁上转动着,他盯着那酒液,说,“酒里可以加冰块,也可以加茶水。”
  母亲说:“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庄户人,哪里知道好坏? 喝这样的酒糟蹋了。”父亲说。
  “老罗,这不应该是你说的话,”老兰说,“我希望你还是那个去东北之前的罗通,我不希望你这样窝窝囊囊的。老哥,挺起腰板,长期弯着腰,养成习惯,想直也直不起来了。”
  “爹,老兰说得对。”我说。
  “小通,没大没小的,”母亲拍了我一掌,训斥我,“老兰是你叫的吗? ”
  “好! ”老兰笑着说,“小通,老兰就是你叫的,今后你就这样叫我,我听着很舒坦。”
  “老兰。”妹妹也叫了一声。
  “好极了,”老兰兴奋地说,“好极了,孩子们,就这样叫。”
  父亲把酒杯举到老兰面前,与老兰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仰脖子干了,说:“老兰,我什么也不说了,只说一句话:跟着你干。”
  “不是跟着我干,是我们一起干。”老兰说,“我有一个想法,想把原公社帆布厂那片房子盘过来,建一个大型的肉类联合加工厂。我已经听到了可靠消息,城里人对注水肉意见很大,市里要搞‘放心肉工程’,下一步,重点要整治个体屠宰户,我们屠宰村的好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们必须在人家整治我们之前,把肉类联合加工厂建起来。村里的人,愿意加盟的就跟我们一起干,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干,我们也不愁招不到工人,现在,哪个村里都有成群的闲人……”这时电话铃响,老兰拿起话筒,简单地应答了两句,便将话筒扣下,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说,“老罗,待会儿我还有事,咱们改日再谈吧。”
  我们站起来,与老罗告辞。母亲不失时机地从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摸出了一瓶茅台酒,放在茶几上。老兰鄙夷地说:“杨玉珍,你这是干什么? ”
  “村长,你别生气,俺可不是给你送礼,”母亲含意深长地微笑着说,“这酒,是姚七昨天晚上到我家去,送给罗通的。
  这么贵重的酒,我们哪里敢喝? 还是送给您吧。“
  老兰捏起酒瓶,举到灯下打量了几眼,然后将酒瓶递给我,微笑着问:“小通,你来鉴定一下,这瓶酒是真的还是假的? ”
  我根本没看酒瓶,但我毫不犹豫地说:“假的。”
  老兰将那瓶酒扔到墙角的垃圾桶里,爽朗地大笑着,拍拍我的头,说:“贤侄,有眼力! ” 
  
  
  
  
  
  
  
  第二十七炮
  舌头僵硬,腮帮子麻木,眼睛枯涩,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我努力坚持着,含糊不清地讲述往事……汽车的喇叭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晨光射进庙堂,地上一片蝙蝠的粪便。正对着我面的肉神,小盆一样的脸上覆盖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他我感到有几分骄傲、有几分惭愧、有几分惶恐。过去的生活,像一个童话,更像一个谎言。我看着他时,他也看着我,眉眼生动.似乎随时都会开口和我对话。仿佛我对着他吹一口气,他就会手舞足蹈,跑出庙堂,到肉的盛宴和肉的讨论会上去吃,去说。如果肉神真的像我,那他一定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大和尚依然盘腿坐在蒲团上,连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闭上眼睛。我记得在夜半时分,肚子曾经饥饿难忍,但早晨醒来,竟然一点也不感到饿了。于是我就回忆起来,那个模样像野骡子姑姑的女人,似乎又用她喷泉般的|乳汁饲育过我。我舔舔唇齿,嘴巴里似乎还有|乳汁的甘甜。今天是肉食节的第二天,各种题目的讨论会将在东西两城的宾馆和饭店里召开,各种风格的筵席,也将在东西两城的诸多地方摆开。小庙对面的草地上,诸多的烧烤摊子还将继续营业,只不过是经营着摊子的人,换了一拨新的。现在,摊主们还没来,食客们也未到。只有一队队动作麻利的清洁工人,像打扫战场的士兵一样忙碌着。
  春节过后不久,父亲和母亲就把我送到了学校。虽然这不是新生入学的季节,但因为有老兰的面子在,学校很愉快地接受了我。父母把我送进小学的同时,也把妹妹送进了村子里的育红班——现在都改叫学前班了。
  从村子出来,过了翰林桥,往前走一百米,就是学校的大门口。这里原来是老兰家的庄园,但破坏得已经很厉害。那些青砖蓝瓦的建筑,向人们昭示着兰家的辉煌。兰家可不是土财主,兰家在老兰的父亲那一辈上,就有了去美国念书的留学生。
  老兰的骄傲是有理由的。大门口上方有一个铸铁的花格子圆拱,上面焊着四个红色的铁字:翰林小学。我已经十一岁,插班读一年级。我比班里那些小学生大几乎一倍,个子也高出了半截。
  早晨站队升国旗的时候,学生和老师都很注意地看着我。我想他们很可能以为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混到了一年级的队伍里来了。
  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材料。让我老老实实地在那个小方凳上坐四十五分钟,我感到无比的痛苦。而且每天不是一个四十五分钟,每天要坐七个四十五分钟,上午四个,下午三个。我坐到十分钟时就感到头晕,就想躺下睡觉。老师哕哕唆唆的讲课声我渐渐地听不到了,身边同学的念书声也听不到了,老师的脸我也看不见了。我感到眼前有一块像电影银幕一样的白布,白布上晃动着很多影子,有人影子,有牛影子,还有狗的影子。
  那个班主任蔡老师刚开始还想修理我——她是个女的,圆圆脸,鸡窝头,脖子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来摇摇摆摆,像河里的鸭——但很快她就不理睬我了。她是教数学的。在她的课堂上我睡着了。她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起来,大声在我的耳边喊:“罗小通!”
  我睁开眼,懵懵懂懂地问:“什么事? 你家里死人了吗? ”
  她以为我故意咒她家死人,其实她冤枉了我。我在梦中梦到好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在大街上奔跑,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叫着:快快快,快快快,老师家死人了。但老师看不到我的梦境,所以我说她家死人了她就以为我在故意地咒她。她很有修养,如果是那些没有修养的老师肯定会当场扇我一个大耳刮子,但我的班主任老师只是红了红她的圆圆脸,然后就回到讲台前,抽动了一下鼻子,好像一个受了很多委屈的小姑娘似的。她用上牙咬了一下下唇,像鼓足了勇气似的问我:“罗小通,现在有八个梨子,要分给四个孩子,怎么个分法? ”
  “分什么? ”我说,“抢呗,现在可是‘原始积累’时期,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拳头大的是爷爷! ”
  我的答案逗得教室里那些小屁孩子笑了起来。我知道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理解我的答案,他们只是感到我回答问题的态度很好玩,一个笑了,然后都跟着傻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名叫绿豆的小子把两道黄鼻涕都笑了出来。这些愚蠢的小家伙,跟着一个愚蠢的班主任,变得更加愚蠢了。
  我得意洋洋地看着班主任,只见她用那根长长的教鞭猛的抽了一下讲台上的桌子,圆脸涨得通红,愤怒地说:“你给我站起来。”
  “为什么要我站起来? ”我问,“为什么他们都坐着,你却要我站起来? ”
  “因为你在回答问题。”班主任说。 
  “回答问题就要站起来吗? ”我傲慢地说,“你们家难道没有电视机吗? 你们家没有电视机难道你就没有看过电视吗? 难道你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看过猪走吗?你看电视时没有看到过那些召开记者招待会的大人物吗? 他们从来都是坐着回答问题,只有那些提出问题的人才站起来呢。”
  那些傻孩子又哈哈地笑起来,我的回答他们不可能听懂,他们怎么可能听懂!他们可能看过电视,但他们看电视只会去看那些动画片,不会像我这样关注重大问题。他们更不会像我这样,通过看电视了解国际国内的大事。大和尚,那个元宵节前,我们家就有了一台日本原装的彩色电视机,平面直角,21遥。这样的电视今天已经成了老古董,但在当时,那可是最先进的。别说是在我们乡下,就是到了北京、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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