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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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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幽会所耗的巨资渐渐成了张俭怎样也堵不住的窟窿。多加班、多上夜班、少喝酒、戒烟都无济于事。他在厂里背的债越来越重。原先他每次上夜班带两个馒头;现在他馒头也免了。他把好吃的好喝的全留到多鹤能跟他共享时才拿出来挥霍。
这天他和多鹤坐在一家上海人开的点心铺里。多鹤说她听见小石和小彭议论;说张俭欠了厂里不少钱。
张俭放开了她的手。
她问他欠多少?
他不说话。
她说以后不下馆子了。
他说也就欠两三百块钱;铆铆劲就还了。
她说以后也不看电影了。
他一抬头;脑门上一大摞皱纹。他叫她别啰嗦;他还想带她去南京住旅店呢。
这是他们幽会两年来他第一次凶她。
等到居委员又来动员家属参加劳动;小环又是嘻皮笑脸地说她孩子太小;她肝、脾、淋巴都大;没法出工时;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她愿意去打矿石;挣那一小时五分钱的工钱。
这是个鄙视悠闲的年代。十岁的丫头忙出忙进;每天跑很远去捡废铁;鞋子一个月穿烂两双。多鹤跟一大群家属每天坐卡车到矿石场;用榔头打矿石;再把矿石倒进一节节空车皮。多鹤和所有家属穿扮得一模一样;都是一顶草帽;草帽下一块毛巾。不同的是;她不像她们那样套两只套袖;而是把一根松紧带结成圆形;交叉勒在胸口;两端的圈把袖子固定到大臂上;露出雪白的小臂。代浪村的女人们再冷;都是这样露着两条赤裸的臂膀耙田、搂草、磨面、喂牲口。女人们分成两组;一组人打;一组人运。两组人隔一天轮一次班。从一条独木桥走上去;把挑的矿石从货车厢外倒进去最是艰难;人也容易摔下来。多鹤很快成了显眼人物:她用一个木桶背矿石;木桶的底是活的;有一个扳手;她走到独木桥顶端;调转身;脊梁朝车内;把扳手一抽;桶底就打开了;矿石正好落进货车里。
家属们问多鹤这个发明是从哪里学来的;多鹤笑一笑。这是她们代浪村的发明。家属们觉得张家的小姨子肯吃苦;不讲东家长西家短;一流人品;可惜就是呆子一个。
多鹤把挣到的钱交给张俭;张俭看看她;那双半闭的眼睛让她在他脸上印满亲吻。他们已经很久不幽会了;偶然幽会;就是小别胜新婚。他们幽会的圣地还是工人俱乐部的后台。后台添了些新布景;工人业余剧团刚演出了一出新戏。戏里有床;有大立柜。上午九点;剧场里正演电影;他们买了电影票;却从休息室钻到后台来了。他们悄无声息地搭着他们的窝。常常来这里;就摸出许多门道;后台另外还有两道门;都通野外。
深秋的潮冷里;两具温暖的肉体抱在一起简直是求生之必需。他在这场小别胜新婚的劲头上居然说出他平时会臭骂“什么鸟玩艺儿”的话来——“我爱你!”他不止一次地说;说得多鹤都信了。多鹤从来没听过这句话;也不知道它是陈词滥调;她感动得快死了。
他紧紧抱住她。这是一个多圆满多丰满的回合。他歇下来;滑落到她侧边;下巴填满她的颈窝。
一支手电的光柱突然捅进来。
“里面是谁?!”
张俭脑子“轰”的一声。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多鹤紧紧抱住;用他的脊梁朝着手电光源;把多鹤完全包在胸怀里。
“滚出去!”张俭的嗓音既低沉又凶狠。
“你们滚出来……不出来我叫人了!”
张俭的脑子转得飞快:前台放电影的声音并没有断;一般情况下电影院不会轻易断了一场电影来处理他们这类事;这意味着接下去的一场场电影时间全乱套。电影院不会干这种傻赔钱的事。尽管观众们或许不在乎停下电影看一场捉奸的好戏。他觉得多鹤在怀里缩成又小又紧的一团;一只手冰凉地抓住他的肩头;微微哆嗦。
“闭了手电;不然我一刀剁了你!”张俭的声音低沉;把握十足。他一面诈着;一面纳闷:他怎么脱口说出“剁了你”来了?急红了眼想到了旁边一排做道具用的刀枪?
那人声音虚了一点;说:“我喊人了!”
张俭仍然用整个身体挡住多鹤;从那床上滚落到地上;嘴里一面说着:“你喊喊试试!”
“你们出来!”
“闭了手电!”
两人伏在地上;手电的目标就小了许多。张俭向靠在枪架上的道具枪移了一步。然后他的大长腿一伸;够过来一块压幕布的铁块。手电光追过来已经晚了;张俭已经把铁块抓在手里。
“把手电闭了!”他说;“姥姥的;你闭不闭?!”
“不闭你敢怎么样?”
“那你就别闭试试。”说着他手里的铁块照着手电的光源投过去。
手电立刻暗下去。对方显然认为没必要用性命去试试他狗急跳墙、兔子咬人的疯狂招数。钢厂的民兵连里枪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厂的民兵们举行射击和刺杀比赛。
“出来!不然我真喊人了!”
张俭把多鹤的衣服塞给她;推了她一把。她不懂;一只手没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对着她的耳朵;告诉她悄悄打开西北角那扇后门;他会很快跟上她。
她信以为真。前台电影的音乐抒情美妙;多鹤乘着那起伏的旋律逃了。过了一会儿;张俭知道外面等着他的不再是一个人了。但他没想到等在外面的是俱乐部的全体职员;除了那个电影放映员。银幕上的人物仍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
张俭工作服胸前的纽扣扣错一颗;鸭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着长长的鞋带;在面前满脸义愤的人眼里是个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这点。他却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半点反派的感觉;倒是感觉像个悲剧英雄。他牺牲了自己;为保护心爱的女人;他不悲壮谁悲壮?
“还有一个呢?”那个握着手电的人说。他现在不怕张俭了;就是这个东北大汉真要剁谁;眼前七八个人可以分担危险。
张俭想多鹤是机灵的;已经跑到正在落叶的榆树丛里;已经穿戴整齐地在等他。一个身世如多鹤的女人不机灵是活不到今天的。
“还有一个什么?”张俭懒得理他似的。他那双半睁的骆驼眼表现傲视最精彩。 果然七八个职工被他的傲视看得大怒。这个东北大汉要是自己不降;制服起来大概要费点事。
“少装傻!问你那个姘头呢?”七八个人中间的北方人说。职工们叫他谢主任。
“谁是我姘头?!”
“我都看见了!还想赖!”拿手电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南方人。
“看见了还问?你们叫她出来呗!”张俭说。
“那你承认她是你姘头?”
张俭不理他们了。他后悔跟他们一答一对地说话。他从小不爱开口原来早就看出人们不值得理会;你只要跟着他们的思路走;一来一往跟他们对答;很快成了他们下流话的接受者。他和多鹤那样的感情成了轧姘头:多鹤那样一个女子成了姘头?!他们在这里提一提她都脏了她!张俭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痛;就是脏不得。
他们中一部分人进到布景的迷宫里搜索;另一部分人看守张俭。没搜出那个女人。一个职员报告:后门没锁;姘头可能从那里跑了。一定是这家伙掩护她逃跑的。看来是个腐化老油子。要不是接到伟大领袖来钢厂视察的通知;谁会去查那些黑暗角落?还以为美蒋特务埋个定时炸弹什么的;结果找到一对雌雄糖衣炮弹!
张俭的工段也天天在打扫布置;扎红纸花、红彩球迎接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视察。但以往也说省长、市长来视察;后来并没有出现在高炉边上。所以这一次工人们也将信将疑。听俱乐部的人这么一说;张俭想;原来伟大领袖真要来;因为俱乐部是厂部直接管辖;消息灵通而可靠。
搜查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从西北角那扇后门追出去;也没追上那破鞋。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说看来是个飞毛腿破鞋。没关系;抓住这个;她飞不到哪儿去。
张俭被带到厂部。走廊上碰见小彭;小彭两眼一瞪;看着七八个人开路的开路、押阵的押阵;把张俭带过去。他问压阵的一个俱乐部职员;张师傅怎么了?搞破鞋!谢主任马上问小彭;是不是和这个腐化分子很熟。小彭没有吱声;看了一眼张俭巍巍然的背;又看看他皮鞋的带子甩过来甩过去;拖成了两根泥绳。小彭的俄语学了一半;俄语班取消了;让他到厂部打杂等候重新分配。他跟着七八个人进了厂部保卫科;门关上了;他和一大群秘书、打字员、清洁工堵在门口;都半探着身子;想听到里面的审问。
审问有时轻得几乎无声;有时“哇啦”一声吼叫起来;像车间外面挂的接触不良的广播喇叭。无论是吼叫还是轻声询问;张俭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听到张俭开口了:“什么叫作风问题?”
审问者向他解释;就是自己有爱人;在外头又跟别的女人搞男女的事。
“我没那啥作风问题。”张俭说;“我只跟我爱人搞那事。”
审问者又像喇叭来电一样嗓音洪亮:“你跟你爱人跑俱乐部里搞得快活些?”
外面的人全乐了;女打字员红透了脸蛋;皱起鼻子:这话真是臊臭不可闻。
“你和你爱人怎么就看上了俱乐部的后台;你倒是说给我听听;让我开通开通?”审问者觉得此人犯简直对他的常识和逻辑在放肆玩弄。
张俭又拿出他的沉默功夫来。审问者威胁他: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视察前破坏风化;往工人阶级脸上抹黑是要受重罚的。党员开除党籍;非党员降工资。假如破坏了风化不好好坦白认错;反而编谎话欺骗保卫部门;那就罪加一等。不说话了?好?愿意沉思是好事情。那就沉思三分钟。
“我再问你;和你发生作风问题的女方是谁?”
“我爱人。”
这回轮着保卫干事沉默了。
“你爱人?那干吗跑哇?”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问。他似乎比保卫干事逻辑好些。
“跑?”保卫干事说;“是爱人首先就不会到那种阴暗角落去!在家的被窝里干那事;多清静、多暖和!”
堵在门口听热闹的人又哄堂大笑。小彭突然想起什么;从人群里撤出来;跑到楼下;跳上自行车向家属区飞快蹬去。
难怪张俭和她小姨子多鹤总是一前一后地回家。张俭这个三拳打不出个屁的东西;风流得可以;把窝边肥嫩的草全撸自己嘴里。他觉得这事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到了张俭家;邻居们告诉他小环到居委会大食堂去了。按他们给的地点;小彭找着了居委会;是粮店楼上的两间大屋;大屋靠窗的一边;砌了几眼大灶;上面架着铁皮烟囱;通向屋外。居委会的另一间大屋改成了托儿所;几十个孩子滚在芦席上唱着“戴花要戴大红花”。
小环借着玩兴在大食堂帮了几次伙;但马上跑不掉了。居委会所有女干部动员她留下来当首席大厨;给她上课;讲解“劳动光荣”;让她看家属们排练的说唱小节目“脸上搽得香;头发梳得光;只因不生产;人人说她脏”。两个星期的班上下来;小环开始跑医院;开出一天半天的病假条来。
小环一见小彭;喜眉俏眼地扬着两只沾满白面的巴掌跑出来。
“想你小环嫂子了?”
“孩子们呢?”小彭问。
“在托儿所呢。”小环朝大食堂隔壁的大屋甩甩流水肩。她一扭身跑回去;揭开蒸笼;从里面拿出一个花卷;“刚蒸的!”
“嫂子你听我说;”小彭往后退着;退到楼梯口;“张师傅出事了!”小彭小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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