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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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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抓阄当地富已经是铁板钉钉。
地主、富农如此产生,和为贵就比较重要,也有公社派来干部要斗地主的,地主们凄凄哭着,先是骂家里女人给点粪就长大庄稼,再就要自己骟蛋子。再再后来就跑到公社大院提着抿裆裤说坚决坚决要骟蛋子。公社干部知道慌不择路,贫不择妻,生男生女不由己,就摆摆手,挥挥袖算哩。我在那篇调查中还举例说明我们村穷到什么份上,我是这样写的:
……我用一张纸擦屁股,福儿奶奶看见了,气得骂我:好哇,你个小侉子,妄想高级过毛主席!晚上全村开社员大会批斗我。支书发言,说纸是捎信用的,糊窗用的,你个小侉子谱过大!为什么不拿土坷垃、秫秸皮擦腚,要和毛主席比?我刚要辩解城里人都……福儿奶奶站起来自告奋勇地说:以后小侉子屙屎我盯着她!羊屙屎满地撒,牛屙粪有花插,鸡屙屎肥甜瓜!如今,我也用土坷垃和秫秸皮擦腚了,福儿奶奶有时盯我,有时就不盯我了。
我在调查报告中没写我们村穷得没订一份报纸,但在调查报告结尾注明:村里民风古朴,温情大同,光棍没光的,寡妇没寡的,各小队都有两三间花窑,趴粉墙是基干民兵训练任务的强项。
卷子发放完毕,石老师把我叫起来,问我是不是知青。我说是小侉子。至少是外省人吧?石老师追问时,声音有股好闻的糟酒浸肴肉的味道,我极不情愿地点点头。今天晚上她戴了一条栗色夹米黄|色小花的丝绸头巾,像系领带,没一缕多余的皱折。晚风在教室里穿行时,她的头巾就像山鹧漫步,轻盈似羽,影子发出透明舒适的光芒。见到石老师笑盈盈的脸,白皙的皮肤,弯卷卷的睫毛,暖得我口舌发干,朝她痴痴地看不够地看。石老师先说我的文章真实生动,又说我的文章数据准确翔实。经过校团委、校领导批准,政治教研室老师们一致决定让我担任学校红卫兵大队长兼班里政治课代表。
再说人倒霉,卖糕面遇上刮旋风:我的数学考试成绩全校倒数第二名。
其实,石老师还没走,江老师就进来了。他像谁家的大黄狗一样站在门口。他一进教室就威严地嗯了好几声,尽管他的目光比隼的阴鸷稍缓和些,但蛮像业余密探的。他对我们凶焰恶气也是应该的,只是石老师离去之前,还和他悄悄讲些什么,手势摊开来,一副诚挚的样子。江老师却罔知罔听,带搭不理,石老师话未说完,他已站到讲台上了,先“啪!”地把手中的卷子一摔,紧接着呃……呃地打了两个嗝,理都没理石老师。
江老师打的显然不是饱嗝,而是空嗝。他满脸苦情,糟糕!我一拍脑门,想起刘主任让我通知江老师去他家吃大米饭的事,都隔了两天了,我才想起来。我有些歉疚地看着江老师;他的肠子在空鸣,像熬到冬天的蛐蛐,肠子的鸣声夹着咕咕的叫声。“小侉子,站起来。”江老师把我叫起来后问我:“你知道你考了多少分吗?”“60分?”我探究地问。“减个零,恭喜你得了6分。”霎时,我的脸像大丽花一样红,觉得脸面就像村西杏子林旁边的那块苜蓿地,割尽了。居然还写打油诗!江老师把我的卷子从一堆卷子中找出来,拍打着,愤然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羊头大的一个6,外加3个惊叹号。
老师生学生的气,女人生男人的气都是盘古开天以来的正常,生气的人和受气的人应该是稀里马虎,搞个过场,唯物地讲自己没裤子,说人家膝盖破,讲了也是白讲,江老师倒好,问我行径何以如此无耻,问我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虽不算狼和羊的关系,但至少是2大于1的关系。粉粉婶送来的山药蛋干被我当糖衣炮弹吃了,村里暂时回不去,此刻就只好听从江老师的发落。“老师说咋就咋吧。”我声音嗫嚅地说道。
“请你大声点。”
“我听老师的。”我只有这么说时,才能把自己想成是一个沉思的散步者,在跟河水和风说话。
“补课吧。”江老师简明扼要地说完。我有些不甘心地追问:“那全校倒数第一名的那个同学呢?”我的意思是他(她)就不补课啦?
“那是汪老师班的,犯羊角疯,今天下午已经叫家长领走啦。”江老师的话音刚落,同学们就像看完戏一样议论起来。康德一许久盯着我的脸,过了老半天才说:“丢人!”
被江老师选为数学课代表的吴为民腾地站起来说:“我建议开展一帮一的活动,把我们班的数学成绩搞上去。”杨美人也站起来说:“要学习就好好学,不想学回家修理地球去。”
江老师双手往下压,示意同学们安静,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道:
解:〓设一狗步长为x米,一狐步长为y米,根据题意,当
49x9y≥60x+49x6x
时,狗能抓到狐狸,这个不等式可化为(略)
狗能抓到狐狸。
江老师放下粉笔,拍拍手,说:“这道题全校只有吴为民同学做出来一半,在所有学科中,只有数学的成就……是是最为不……不朽的,因……因此,数学是一种连绵不断地发展着的科……科学。它不同于政治事件或工业事件,数……数学的成长和发展……伴……伴随着宇……宇宙的欢呼。还……还有,没有任……任何一门科学能比数学更为清晰地阐明自然界的和……和谐性。”
江老师一说到数学就结巴,还非要结巴地说,让我幸灾乐祸的同时又相当沮丧,他整治起我来比他写的板书还流畅,刷刷刷的,我算是屎窝挪到尿窝里,有苦难等着了,因为他仗着他的数学最好,整治我这个数学最糟的人,“小侉子,你,”江老师又指着黑板问我:“懂了吗?”
我要是懂了,你的存在就没理由了。我心里气哼哼地想,嘴上却说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你下课到我家去补课!江老师不由分说地命令完,又逐一发给每个同学一张简历表,让同学们填。
填籍贯填民族填性别都好填,填到年龄一栏中,我犯犹豫了。我刚到晓井村时——哄声、闹声,尖尖亮亮、吵吵嚷嚷的一群人推推搡搡地把我领进了福儿奶奶的窑中。当时,我穿一条泡泡纱红白格的背带裙,圆领有花边的白衬衣,光脚穿一双淡粉色的塑料凉鞋,头戴一顶宽檐、打着蝴蝶结的白色斜纹布凉帽。“瞧娃俊的,脸盘白生生的,瞧这肉紧绷绷,凉激激的好滑。娃十几啦?”
“十二。”
“敢情才十二?属啥?”
“啥属啥?”
“连属啥都不敢说,不瞒是啥?”
“瞒这有屁用!”
“嘁,是女娃们没个不瞒的。”
说话间,一张砖长的脸(后来知道她叫胡凌婶),一双发炎红红的眼睛盯着我看,她突然高声说我的奶子有三个油糕大,窑里的人哄一声齐笑起来。
我赶紧双手交叉地放在肩膀上:“你的奶子比地球仪还大!”我干笑地说,窑里又是一片哄笑,那女人上前拽过我的手,严肃起来,“爷的奶子有多大先放下,娃不瞒岁数,到底十几?”
整窑的目光冷了下来。我忽儿一急:“我十七!十七还不行吗?”我软稀稀的声音。
……
我和壮劳力一块受时,派工都按我十七岁分派,可记工时却按十二岁计。村里规定十六岁入民兵营,我报名,民兵连长胡连山说,“边去,裤裆缝了才几天,就算你虚岁十三,还得等三年哩。”我要交入团申请书,团支书并不接我双手呈上的郑重,而是问道:“告爷,你多大?”团支书的声音很轻,有一种从实招来的威力。“我没岁数。”我磨磨蹭蹭想了这么个词。
最让我气的是半腚腚,只要逮住我就审:“告爷,你到底多大?”“爷八十啦。”“告爷,你多大么。”我答:“我现在正迷糊呢。”再等和村里老乡熟络了,男女老少谁再问我,我或者说愿十几都成,或者说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根本没岁数。如果万一碰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就主动请他批给我一个岁数。村里老乡询问我多大了,就像把冻脚丫子放在热水盆里,舒舒服服让他们问了三年。只有地主景山在井台边问我:“小侉子,十几啦?”“十二,”我冲口而出。
……
此刻,我有些不确定地看了江老师一眼,他在我眼里已然是一尊走动的,为悲愤建造的塑像,此刻,他朝我的桌前走来。我忙不迭地赶紧填上十八岁。
我把简历表递给了江老师,他背抄手不接,让我放到讲台上。
正当同学们陆续交表的时候,郝老师走了进来:“几句话,几句话。”他跟江老师打招呼。
郝老师走上讲台做劳动总结。他在表扬我一马当先跳入腌菜池的同时又批判我身上散发着一种“英雄主义”的小布尔乔亚气息要不得,因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注意到郝老师讲到这里时,江老师冷冷地拍了两下巴掌。
……
东风盯着我吹,西风也盯着我吹。一个晚自习下来,我就觉得粉粉婶说的乌鸦混进了凤凰队的话很精辟,同时想到忘了给福儿奶奶买胺茶碱,要不让粉粉婶捎回去有多好。
去江老师家补习数学,一如当年被工作组押送到友仁医学院供应室洗刷针管药瓶,认定是无法反抗的事。我明白徒劳指的正是挣扎。
当天,下了晚自习课,我直奔江老师家。
到了门口,我狠狠地跺了跺脚,然后重重地敲门。江老师把门打开,我走了进去,桌子上摊着一堆东西,只有一把椅子,江老师把门关好,见我站着,指了指椅子,示意我坐下,他自己转身倒了杯水,喝了两口,双手捂着热杯子坐在了床尾。
椅子原来是朝里斜的,我把它朝外斜,坐下后,我的整个身子朝着堆满书籍的屋角,几乎背对着江老师。有那么一刻,屋子好似无人,我抱着罚坐的心态干坐着,坐着坐着就坐出禅来,倒不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机会主义心态,而是见江老师也那么干坐着,彼此一彼此,我就坐定了,既看到桌前的墙上有诗一首,又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那杆钢笔和我爸爸给我的那杆笔一模一样,都是枣红色的英雄100金笔。再等脑袋缓缓地空静下来,抬头又去读那诗:
少年倜傥廊庙才,壮志未酬事堪哀。
胸罗文章兵百万,胆照华国树千台。
雄英无计倾圣主,高节终竟受疑猜。
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
朗朗上口的最次的也是民间文学,何况工工整整誊录下来,贴在墙上。人的有心,有志,有叹,咋样个表现都一般,可在数学老师,特别是在阿尔巴尼亚家里就挺不一般的了——居然有诗!我甩了两下小抓鬏,又读了读,说强了,囫囵吞了枣,说白了,闹不明白这诗说的是什么。
江老师很威严地嗯了一声,我赶紧缩回脖子,端起肩,两手老老实实放在小腹上,眉眼低下,回到老实。“你知道教你这样的学生是我的奇耻大辱吗?奇耻大辱四个字你懂吗?”江老师很耐心地询问着。“我是研究数论的!数论,数学领域中的理论皇冠!”江老师说到这时突然像泄了气的羊皮囊,“你最多也就小学三年级!”我心里很想说:你以为我来这儿补习不是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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