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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金枝玉叶-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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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完全不同的生活,像浅剧里一样充满了对比与反差的生活。要是戴西一生中,曾有过被击倒的时候,就应该是这时候。
这是她一生的照片中,最不好看的一张,她的脖子突然缩进衣领,笑容中有种悻然,从前的精致全无,而以后的晶莹也没有。她第一、次在照片中将手没有仪式感地平摊在膝盖上,因为在学习班上,她开始和全国人民一起大炼钢铁,她们在常熟路的一家院子里盖起了土砖灶,在里面黑烟滚滚地,将从私家花园拆下来的铁栅栏,铁门,甚至老式大门上的大铁钥匙,在锅里烧化。日复一日,她的双手已经粗糙不堪,散布着细小的伤口。在这张照片上,戴西像一个正在病苦脱壳的蚕宝宝一样,默默地仰着头。
波丽温文尔雅地笑着,紧紧挨着她著名小几科大夫的丈夫。她和戴西,是郭家留下来的唯一一对姐妹,她自己的处境也在明显地恶化,可她仍旧可以从妹妹的不幸里,被生活警示了自己的幸福,她是因为在对比中发现了自己更多的幸福而紧紧地靠着自己丈夫的吗?要是把左边的戴西和右边的中正遮掉,这就是一张波丽夫妇温情脉脉的合影,带着壮年夫妇合影中不常见的相依之情,还能看到一种柔怀以待的宽厚。在亲近的人的不幸里,人们常常得到了对自己的安全与幸福的证明。它使人们知道感恩和怜悯。
中正严肃认真地直视镜头。他一定是以为一个成熟的男子应该不再对着镜头傻笑吧?甚至也不能像父亲那样在照片里随便和放松。他又瘦又高,完全不是1946年的照片上,那胖而柔和的小男孩子了。从他宣布自己已经长大的那天起,他就真的已经与戴西分担家庭中所有的事,甚至所有的秘密。
波丽的丈夫温柔敦厚地微笑着,将自己的脸关切地伸向镜头。他一手护着自己的妻子,一手护着自己的侄子。那是因为他当年清华留美预备部的同学,自己的姻亲被捕,他感到应该代行照顾和抚恤的责任吧,他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护着没有爸爸的男孩。这个样子,一方面是温暖人的,一方面也是优越的。可是对波丽的丈夫,现在郭家留下来的唯一一个男人来说,要是他不这样,又能怎么做呢?
因此,这是一张微妙的混合着哀痛和幸福、不甘与庆幸的合影。
当我将它选择出来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难过,因为它大真实了。而对戴西的骄傲,戴西的自尊,它又太残酷了。
要是你长时间地看着这张照片,在心里就好像能听见胡桃夹子正在夹碎坚果的碎裂声,清脆的碎裂声,听进去就能感到它的病苦,然后,你才能闻到里面淡黄|色果仁的芳香。
1958 五十岁 微微肿胀的笑容
In the general mood of simple cheerfulness; the age of madness and turbulence was approaching step by step。 The situation was like a pot of water being boiled。 The pot was heating up; and was getting red hot。 The process was long and tranquil; yet the water would boil eventually。
因为家里出了事,已经进入北京中央芭蕾舞团的静姝找了一个演出的空档回到上海。她看到了一个平静的家,好像和从前一样。
她看到长高的弟弟喜欢上了照相机,妈妈给了他一架照相机玩,在那时有照相机玩的男孩很少,因为它真的很贵。中正的名字在学校受到强烈的批评,这样的家庭背景下,没有人愿意相信〃中正〃这两个字并非要追随蒋中正,而是当年父亲吴毓骧感念于小时候上学时,写自己笔画繁多的名字很困难,希望自己的孩子名字越简单越好。于是,中正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忠政,忠于政府。
她看到家里除了少了父亲之外,还少了茶房松林,他是一个老实的海门青年,从前常常陪她去上芭蕾课,也陪弟弟出去玩,他常常代替父母照顾他们,有时像是他们的玩伴一样,现在他离开吴家去当工人了。那时候,静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四十年以后的秋天,是早已经离开吴家的松林代替他们姐弟,为戴西送了终,又是他从上海医科大学的解剖实验室,为他们取回来戴西最后的纪念品:用她的白发盘成的90。戴西在九十岁的时候辞世,由于她最后对祖国医学事业的贡献,上海红十字会特地在使用了她的遗体以后,用她的头发制作了纪念物,表示对她的敬意。
她看到戴西还是像从前一样,高高兴兴的。她问起戴西现在的新地方,从父亲被捕以后,戴西就被召回外滩的办公室,被告知要换一个地方上班。于是,她被换到上海东北部远离市区的江湾正奔路外贸农场劳动,她在那里喂猪。静姝对把一只小猪喂大这件事很有兴趣,她发现妈妈说起来也很有兴趣;甚至她还说到了小时候,她在悉尼曾喂过马,她是那么喜欢马,当他们要离开悉尼回国的时候,让她第一次知道心碎是什么味道的,就是离开她喂过的那两匹马,一匹叫多力,另外一匹叫尼格。
因为她回家,戴西抽空带她去了锦江饭店楼下的裁缝店做大衣和裙子。当时,那是上海最昂贵的裁缝店,老式的精致的木头柜台上,亮着明亮的灯,空气里悬浮着呢子布的羊毛气味,还有已经在别处无法闻到的香水气味,静姝看到,在那家店里,戴西看上去真的和从前一样美丽自如。
戴西还带她去了美发厅,她们一起为静姝商量了一个新发型。于是静姝焕然一新地就回家来了。回到家,中正已经回家,他让姐姐站好,为她和她的新发型照了相。
戴西去了农场,对中正来说,意味着他除了小时候在家里养过的一头属于他的小羊以后,又有了一只小鸡。那是戴西特地从农场的鸡舍里为他买来的。
中正对从前养的小羊几乎不记得了,对家里曾有的那条人见人爱的德国大狗也没有很深的感情,只是不能忘记那只五十年代未来到他家寂静院子里的小鸡。
因为中正还太小,戴西的单位终于同意让戴西每天回家来住,不必像其他劳动改造的资本家一样,住在农场里。只是规定她必须每天七点到农场,晚上要等参加完政治学习才能回家。所以,戴西回到家里,常常是中正早已睡觉了。
曾经有一个晚上,戴西因为总是早上五点起来赶路,晚上十点,参加完政治学习,才能上路回家,有时她实在太累,就在要横跨上海市区的公共汽车上睡着,那天在车上,她找到了一个座位,刚刚开始打盹时,她曾被旁边坐着的人惊醒。因为在夜车上,边上坐着的那个乘客也睡着了,而且把头歪到她的肩上。那个人也睡得那么熟,戴西将他的头扶正,可不一会儿,他又歪了过来。戴西于是把自己的头转向另一边。当公共汽车带着他们走过灯光暗淡、睡意迷离的街道时,戴西自己也睡着了。
等她醒来,发现只有一个夜班的售票员等着她,她已经跟着车子到了终点站。那是一处她从来没来过的地方。
她站在街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家,她迷路了。她在路上站了很久,想要回忆起怎么走,也想要遇到一个行人,可都没有如愿。她也没有打电话回家,甚至没有打电话给波丽,请波丽的丈夫来帮助她,就像许多年以前他帮着她到那个年轻寡妇家,把自己丈夫找回家来那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她没有找警察送她回家。要是一个女子深夜迷路,总是先想到自己应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问安全的人。而在陌生的地方,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总亮着红灯的警察署。那个年代,人们习惯信赖警察,他们是保卫大家的温柔的英雄。连小孩子都唱:〃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那时,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被威胁,生活得积极而单纯,相信自己是个好人,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幸福的时代里。其实,从这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人感觉到了暴力的剥夺,像戴西。
在一派单纯愉悦之中,狂暴的时代已步步逼近,那情形,就像是一只慢慢被烧沸的大铁锅。它一点点被烧热,被烧红,这个过程长而平静,可终于会沸腾起来。当锅中的水面十分平静,远没有沸腾的时候,那些不幸紧贴着锅底的水,已经被烧得灼热。而戴西,就正好是被命运安排在紧贴着锅底,而且因为他们处世的不羁,他们成为被推到火力最旺的地方的那一滴水。
她不知道走过多少陌生的街区,最后终于发现自己渐渐走到熟悉的地方了,最后,找到了自己的家。
这一夜,中正像所有正开始发育的孩子一样,睡得喷香。
只有一个黑夜,中正被戴西叫醒,他睁开眼睛,他看到戴西的笑脸,她正为他打开一只旧纸盒,已经被挤得就要脱底了的旧马粪纸盒子,里面有一个毛线团一样的小鸡。戴西把纸盒捧到中正面前,从此,中正就有了一个真正的宠物,一只白勒克鸡。中正和戴西都那么喜欢它,在它小得像一只鸽子一样的时候,中正就特地为它照了相。它是被外面来的黄鼠狼咬死的,中正很伤心。
戴西和中正一起在自家院子里,为小鸡做了一个坟墓。当戴西和中正一起蹲着挖土的时候,他发现她的头发开始白了。
戴西的头发,在照片上是已经能看出来的白了。她看上去是一个寻常的布衣妇人,只是笔直地站成了丁字步的样子,让人猜想她年轻时代也许有风度。
这是最初戴西经历的艰难时世,她脸上想要遮盖住一切的笑容,使她的脸看上去有些肿胀,也许这和她在此刻正度过更年期有关,可我相信,这时到六十年代初,以吴毓骧的去世来平息所有的事情,戴西没有一般妇人那么多时间来注意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的变化。在和平冗长的年代里,更年期是一个妇人生活中的大事,而在这时,它对戴西来说,简直不算什么问题。
那微微肿胀的笑容像一张大布,为戴西遮住了所有她正在经历的生活。1958年初将双手平摊在腿上的日子已经过去,她开始在自己的内心找到一种力量,也许是她从来就有的自尊心,它使她保持脸上的笑容。
这时,戴西把自己的双手背到身后去,不让人看到她手指的变形。冬天的时候,她被派到南码头的外贸出口仓库里,去剥东北大白菜被冻坏的菜皮。大白菜又冰又湿,她整天整天地捧着它们,将它们外面已经烂黄的菜皮剥去,从这里出口去香港。那是她家许多亲人现在居住的地方,是乔治越境的地方,是戴西和丈夫最后一次出境的地方。每天当她结束工作的时候,她的手都已经完全冻僵。从此,她的十个手指开始变形僵硬,不再能拿细小的东西。而戴西说:〃谢谢天,我并没有觉得很痛,我只是手指不再灵活了。〃
戴西竭力挺着胸,那看上去像是本能地想要掩盖着自己开始变厚起来的小腹,像所有对自己的身体变化敏感的女子。但我还是能看出来,她的体形在变得松软,小腹突出了,这是女子变老的标志,就像高速公路上绿色的指示牌一样明确。这一年,她所在的农场扩建,她大多数时间在为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当小工,拌水泥,然后爬到竹子搭起来的脚手架上,将水泥筒递给工人,这是工地上最危险的,最没有技术的,也是最累的活。当回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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