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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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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里面才流行;酒和菜都不大讲究,可是地方布置很好,还备着花布屏风,可以把座位彼此隔分开来;此地应该特别提明一笔的,就是这种酒店都用着摩登的女招待。到前一种酒店里去的自然是为了口腹享用,后一种的顾客,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定这些喝酒的都是“名士”,那么就得替他们在“名士”上面,加上“风流”二字的形容了。
至于说,喝酒是一种怎样的情趣呢?那在我似的不喝酒的人,是无从悬猜的。绍兴酒的味道,有点甜、有点酸,似乎又有点涩:我无法用适当的词句来作贴切的形容,笼统地说一句,实在不很好吃,喝醉了更其难受。这自然只是我似的人的直觉。但假如我们说酒的滋味全在于一点兴奋的刺激,或者麻痹的陶醉,那我想大概不会错得很远。
都市人的喝酒仿佛多数是带点歇士底里性的。要享乐,要刺激,喝酒,喝了可以使你兴奋;失恋了,失意了,喝酒,喝了畅快地狂笑一阵,痛哭一场,然后昏然睡去,暂时间万虑皆空。绍兴人喝酒虽也有下意识地希图自我陶醉的,但多数人喝酒的意义却不是这样。绍兴人的性情最拘谨,他们明白酗酒足以伤身误事,经常少喝点却有裨于身体的健康。关于这,有两句歌谣似的俗语,叫做“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Nio”。——NioNio是译者,因为我写不出那两个字;意思是肥猪,喝了酒可以变得肥猪那么壮。——“NioNio主义”者喝酒跟吃饭差不多,每饭必进,有一定的分量,喝了也依然可以照常工作,无碍于事。
酒在绍兴是补品,也是应酬亲友最普通的交际品。宴会聚餐固然有酒,亲戚朋友在街上邂逅了,寒暄过后也总是这一句:“我们酒店里去吃一碗(他们把“喝”也叫“吃”),我的。”或者说:“我们去‘雅雅’来!”——“雅雅”来,话说得这么雅致,喝酒是一件雅事便可以想像了。无论你怎样的莽汉,除非是工作疲倦了,忙里偷闲地在柜台上站着匆匆喝完一碗,返身便走的劳动者,一上酒店,就会斯文起来;因为喝酒不能大口大口的牛饮,只有低斟浅酌的吃法才合适。你看他们慢慢吃着,慢慢谈着,谈话越多,酒兴越好,这一喝也许会直到落日昏黄,才告罢休。
你觉得这样的喝法,时间上太不经济吗?但这根本便是一种闲情逸趣,时间越闲,心境越宽,便越加有味。你还没见过绍兴人喝酒的艺术呢!第一,他们喝酒不必肴馔,而能喝得使旁观的人看来也津津有味。平常下酒,一盘茴香豆最普通,要是加一碟海螺蛳,或者一碟花生豆腐干,那要算是十分富丽了。真正喝酒的人连这一点也不必,在酒店里喝完半斤以后,只要跑到柜台上去,用两个指头拈起一块鸡肉(或者鸭肉),向伙计问一问价钱,然后放回原处说:“啊,这么贵?这是吃不起的。”说着把两个指头放在嘴里舔一舔沾着的鸡味,便算完事,可以掉过头扬长而去。这虽是个近于荒唐的笑话,却可以看出他们喝酒的程度来。第二,那便是喝酒的神情的动人了!端起碗来向嘴边轻轻一啜,又用两个指头拈起一粒茴香豆或者海螺蛳,送进口里去,让口子自己去分壳吃肉地细细咀嚼。酒液下咽蝈然作声,嘴唇皮咂了几下,辨别其中的醇味,那么从容舒婉,不慌不忙,一种满足的神气,使人不得不觉得他已经暂时登上了生活的绿洲,飘然离开现实的世界。同时也会相信酒楼中常见那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对联,实在并没有形容过火了。
在从前,“生意经”人的种田人都多数嗜酒,家里总藏着几坛,自用之外,兼以饷客。但近年来却已经没有那样的豪情胜慨,普通人家,连米瓮也常常见底,整坛的老酒更其难得。小酒店的营业一天比一天清淡,大的酒楼酒馆都雇了女招待来招徕生意,上酒店的人大都要先打一下算盘了。只有镇上那些“滥料”的流浪汉,虽然肚子一天难得饱,有了钱总还是倾囊买醉,踉踉跄跄地满街发牢骚骂人,寻事生非,在麻醉中打发着他们凄凉的岁月。
自己在故乡的几年,记得曾经有一时也常爱约几个相知的朋友,在黄昏后漫步到酒楼中去,喝半小樽甜甜的善酿,彼此天海天空地谈着不经世故的闲话,带了薄醉,踏着悄无人声的一街凉月归去。——并不是爱酒,爱的是那一种清绝的情趣。——大概因为那时生活还不很恐慌,所以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要是在今日,即使我仍在故乡,恐怕也未必有这么好整以暇的心绪了吧?
选自《太白》1935年2月5日第1卷第10期
忆白石老人
作者:艾青
艾青(1910—1996),原名蒋海澄,浙江金华县人。著有长诗《大堰河——我的保姆》、《向太阳》、《毛泽东》、《愿春天早点来》、《宝石的红星》及《艾青选集》等。
1949年我进北京城不久,就打听白石老人的情况,知道他还健在,我就想看望这位老画家。我约了沙可夫和江丰两个同志,由李可染同志陪同去看他,他住在西城跨车胡同十三号。进门的小房间住了一个小老头子,没有胡子,后来听说是清皇室的一名小太监,给他看门的。
当时,我们三个人都是北京军事管制委员会的文化接管委员,穿的是军装,臂上带臂章,三个人去看他,难免要使老人感到奇怪。经李可染介绍,他接待了我们。我马上向前说:“我在十八岁的时候,看了老先生的四张册页,印象很深,多年都没有机会见到你,今天特意来拜访。”
他问:“你在哪儿看到我的画?”
我说:“1928年,已经二十一年了,在杭州西湖艺术院。”
他问:“谁是艺术院院长?”
我说:“林风眠。”
他说:“他喜欢我的画。”
这样他才知道来访者是艺术界的人,亲近多了,马上叫护士研墨,带上袖子,拿出几张纸给我们画画。他送了我们三个人每人一张水墨画,两尺琴条。给我画的是四只虾,半透明的,上画有两条小鱼。题款:
“艾青先生雅正八十九岁白石”,印章“白石翁”,另一方“吾所能者乐事”。
我们真高兴,带着感激的心情和他告别了。
我当时是接管中央美术学院的军代表。听说白石老人是教授,每月到学校一次,画一张画给学生看,作示范表演。有学生提出要把他的工资停掉。
我说:“这样的老画家,每月来一次画一张画,就是很大的贡献。日本人来,他没有饿死。国民党来,也没有饿死,共产党来,怎么能把他饿死呢?”何况美院院长徐悲鸿非常看重他,收藏了不少他的画,这样的提案当然不会采纳。
老人一生都很勤奋,木工出身,学雕花,后来学画。他已画了半个多世纪了,技巧精练,而他又是个爱创新的人,画的题材很广泛:山水、人物、花鸟虫鱼。没有看见他临摹别人的。他具有敏锐的观察力,记忆力特别强,能准确地捕捉形象。他有一双显微镜的眼睛,早年画的昆虫,纤毫毕露,我看见他画的飞蛾,伏在地上,满身白粉,头上有两瓣触须;他画的蜜蜂,翅膀好像有嗡嗡的声音;画知了、蜻蜒的翅膀像薄纱一样;他画的蚱蜢,大红大绿,很像后期印象派的油画。
他画鸡冠花,也画牡丹,但他和人家的画法不一样,大红花,笔触很粗,叶子用黑墨只几点;他画丝瓜、窝瓜;特别爱画葫芦;他爱画残荷,看看很乱,但很有气势。
有一张他画的向日葵。题:
“齐白石居京师第八年画”,印章“木居士”。题诗:
“茅檐矮矮长葵齐,雨打风摇损叶稀。干旱犹思晴畅好,倾心应向日东西。白石山翁灯昏又题”。印章“白石翁”。
有一张柿子,粗枝大叶,果实赭红,写“杏子坞老民居京华第十一年矣丁卯”,印章“木人”。
他也画山水,没有见他画重峦叠嶂,多是平日容易见到的。他一张山水画上题:
“予用自家笔墨写山水,然人皆余为糊涂,吾亦以为然。白石山翁并题”。印象“白石山翁”。
后在画的空白处写“此幅无年月,是予二十年前所作者,今再题。八十八白石”,印章“齐大”。
事实是他不愿画人家画过的。
我在上海朵云轩买了一张他画的一片小松林,二尺的水墨画,我拿到和平书店给许麟庐看,许以为是假的,我要他一同到白石老人家,挂起来给白石老人看。我说:“这画是我从上海买的,他说是假的,我说是真的,你看看……”他看了之后说:“这个画人家画不出来的。”署名齐白石,印章是“白石翁”。
我又买了一张八尺的大画,画的是没有叶子的松树,结了松果,上面题了一首诗:“松针已尽虫犹瘦,松子余年绿似苔。安得老天怜此树,雨风雷电一起来。阿爷尝语,先朝庚午夏,星塘老屋一带之松,为虫食其叶。一日,大风雨雷电,虫尽灭绝。丁巳以来,借山馆后之松,虫食欲枯。安得庚午之雷雨不可得矣。辛酉春正月画此并题记之。三百石印富翁五过都门”,下有八字:“安得之安字本欲字”。印章“白石翁”。
他看了之后竟说:“这是张假画。”
我却笑着说:“这是昨天晚上我一夜把它赶出来的。”他知道骗不了我,就说:“我拿两张画换你这张画。”我说:“你就拿二十张画给我,我也不换。”他知道这是对他画的赞赏。
这张画是他七十多岁时的作品。他拿了放大镜很仔细地看了说:“我年轻时画画多么用心呵。”
一张画了九只麻雀在乱飞。诗题:
“叶落见藤乱,天寒入鸟音。老夫诗欲鸣,风急吹衣襟。枯藤寒雀从未有,既作新画,又作新诗。借山老人非懒辈也。观画者老何郎也”。印章“齐大”。看完画,他问我:“老何郎是谁呀?”
我说:“我正想问你呢。”他说:“我记不起来了。”这张画是他早年画的,有一颗大印“甑屋”。
我曾多次见他画小鸡,毛茸茸,很可爱;也见过他画的鱼鹰,水是绿的,钻进水里的,很生动。
他对自己的艺术是很欣赏的,有一次,他正在画虾,用笔在纸上画了一根长长的头发粗细的须,一边对我说:“我这么老了,还能画这样的线。”
他挂了三张画给我看,问我:“你说哪一张好?”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你懂得。”
我曾多次陪外宾去访问他,有一次,他很不高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外宾看了他的画没有称赞他。我说:“他称赞了,你听不懂。”他说他要的是外宾伸出大拇指来。他多天真!
他九十三岁时,国务院给他做寿,拍了电影,他和周恩来总理照了相,他很高兴。第二天画了几张画作为答谢的礼物,用红纸签署,亲自送到几个有关的人家里。送我的一张两尺长的彩色画,画的是一筐荔枝和一枝枇杷,这是他送我的第二张画,上面题:
“艾青先生齐璜白石九十三岁”,印章“齐大”,另外在下面的一角有一方大的印章“人犹有所憾”。
他原来的润格,普通的画每尺四元,我以十元一尺买他的画,工笔草虫、山水、人物加倍,每次都请他到饭馆吃一顿,然后用车送他回家。他爱吃对虾,据说最多能吃六只。他的胃特别强,花生米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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