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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评论-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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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概也真的不愿意和蒋碧月亲热。所以她推说“这样喝法要醉了”,不肯喝。蒋碧月便说道:
   
  “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我喝双份儿好了,回头醉了,最多让他们抬回去就是啦。”
 
  说着爽快地连喝了两杯。钱夫人只得也把一杯花雕饮尽了。
  显然,就是蒋碧月的“到底是不赏妹子的脸”一句,在钱夫人意识里触动了今昔的联想。我们从紧接的一大段钱夫人“意识流”叙述,可以推断得知,十分相似的情形,以前也发生过。从这里开始,小说情节上的平行关系,就大为展现。在南京那次宴会里,穿着大金大红旗袍的月月红,也曾举着一杯花雕起哄,说道:“姐姐,我们姐妹俩儿也来干一杯,亲热亲热一下。”钱夫人当时没肯喝(也是一方面怕唱戏嗓子哑,一方面是心里不愿意),因为根据她的意识记录,月月红当时也说了一句:
   
  姐姐不赏脸,她说,姐姐到底不赏妹子的脸,她说道。
 
  紧接在月月红之后,郑彦青“也跟了来胡闹了。他也捧了满满的一杯酒,咧着一口雪白的牙齿说道:夫人,我也来敬夫人一杯。他喝得双颧鲜红”。钱夫人的思维,进展到这阶段,突然被程参谋一句话中断:
   
  “这下该轮到我了,夫人,”程参谋立起身,双手举起了酒杯,笑吟吟他说道。
 
  说着,程参谋连喝三杯,“一片酒晕把他整张脸都盖过去了”
  十多年前,郑参谋跟在月月红之后,闹着向“夫人”敬酒,喝得两颧鲜红。今日,程参谋跟在蒋碧月之后,也闹着向“夫人”敬酒,也喝得满脸酒晕。今昔动作之平行,在我们弄清楚小说的条理后,就变得明显易见。
  上面谈的这段钱夫人之意识叙述,今昔的界线虽己模糊,但还是存在的。今昔界线的完全泯没,则发生在吃过酒席之后,徐太太表演唱“游园”的那一短暂时间,促成钱夫人这种混淆心理状态的因素,大约有三:
  一、她喝下的花雕,因为饮得急,没能发散,后劲凶凶发作起来,模糊了她的理智,于是她的思想,不再受理性的控制。
  二、徐太太正在演唱的《游园惊梦》昆曲内容,即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中之缠绵交欢,使钱夫人联想到自己一生里惟一的一次和异性缱绻交欢。随着戏曲唱词的推展,她恍恍惚惚,好像自己就是杜丽娘,快入梦了,柳梦梅(郑彦青)就要入场和她缱绻性茭了。于是,在她不清不楚的神志里,她仿佛又经验一次当年和郑参谋的肉体交欢。
  三、徐太太开始唱《游园》时,蒋碧月走来坐到了程参谋身边。两人靠在一起,说话时一同把脸转向钱夫人。钱夫人在酒意眩晕中,看到两人衣饰领章的红光金光,交织一片,又看到蒋碧月“两丸黑水银”般的眼睛,和程参谋“射出了逼人的锐光”的眼睛。“两张脸都向着她,一齐咧着整齐的白牙,朝她微笑着,两张红得发油光的面靥渐渐的靠拢起来,凑在一块儿,咧着白牙,朝她笑着”。这一景象,恰好符合南京宴会里她看到的令她心碎的一幕。在那个宴会里,吃过酒后,钱夫人上台演唱《游园惊梦》。一方面因为喝多了花雕,嗓子靠不住,另方面也因为她内心对月月红充满了猜疑,不能专心唱戏,所以她一开始唱《游园》,就觉不大对劲,请求吴声豪把笛子吹低一些,吴声豪却偏偏还吹得很高。她勉强唱下去,唱到“山坡羊”一折的最后一句“淹煎,泼残生除问天”之“泼残生”(意即“苦命儿”)三字,她看见身穿大金大红的月月红,坐到郑参谋身边,“那两张醉红的面孔渐渐的凑拢在一起,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完了,我知道,就在那一刻,除问天——”她就只唱到“除问天”,便“哑掉”,不能再唱了。显然,她在郑参谋和月月红两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情欲的互相传达,而知道一切都“完了”。
  蒋碧月和程参谋现在凑拢在一起的面孔,与钱夫人这段痛苦记忆印合在一处;于是在她的意识中,“今”与“昔”一时溶化成一团,混淆不明。作者不但在今昔这两幕情景的处理上,运用平行技巧,在钱夫人喉咙哑掉这件事上,也使今昔平行,看似相等。当年在南京宴会里,她只唱到“除问天”,便“哑掉”,没能续唱《惊梦》。今日在台北的宴会里,原该轮到她唱《惊梦》,但当她重又在心理上体验到那份痛苦之后,她突然也不能唱了,说:“我的嗓子哑了。”她之“哑”,在今昔两次宴会里,表面上都是饮酒过多所致,实际上却是内心痛苦所致。而现在,她的嗓子,仿佛真又被割哑似的,“喉头好像让刀片猛割了一下,一阵阵的刺痛起来。”
  蒋碧月本来不肯放过钱夫人,捉住她的手,坚持要她唱。“钱夫人突然用力摔开了蒋碧月的双手……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来了似的,两腮滚热”。可见这时钱夫人虽已“梦醒”,却对使她联想起月月红的蒋碧月,还心怀余愠。
  小说情节里还有一个运用平行技巧的地方,却只被作者暗示提过,真假不明,颇耐人寻味。我已说过,窦夫人是过去的钱夫人之对合角色。而程参谋是郑参谋的对等角色。所以作者如果彻底发挥起平行技巧来,窦夫人和程参谋之间,岂非也该有一份“私情”?我们细读《游园惊梦》小说,确实可以感觉到作者对此之隐约暗示。首先,小说一开头,我们就从刘副官对钱夫人的寒暄谈话里,得知窦长官最近为了公事相当忙。窦夫人开了这样大宴会,窦长官却不在场,“到南部开会去了”。我们可以想像,她在闺房大概是相当寂寞的,正如当年蓝田玉嫁给老迈的钱将军,虽享尽富贵荣华,“许多的委曲却是没法诉的”。而程参谋却常在身边,我们注意到,在这篇小说份量甚重的人物对白里,窦夫人和程参谋实际上只说了三句话。第一句是她把钱夫人交给他伺候时说的:
   
  “程参谋,我把钱夫人交给你了。你不替我好好伺候着,明天罚你作东。”
 
  第二句,她吩咐他向钱夫人劝酒:
   
  “程参谋,好好替我劝酒啊。你长官不在,你就在那一桌替他做主人吧。”
 
  从这两句平凡话的语气,我们已能感觉到两人的亲密程度。而话中的作东、替你长官做主人等语,在含义上更有暗示作用。可是作者对两人关系的最大暗示,与最令我们读者疑惑好奇的地方,便是小说末尾宴会解散,窦夫人到屋外台阶下送客时的一个小节。
  第一辆开进来的汽车,是宴会客人赖夫人的黑色崭新林肯,把赖夫人和余参军长带走。
   
  ……第二辆开进来的,却是窦夫人自己的小轿车,把几位票友客人都送走了。接着程参谋自己开了一辆吉普军车进来,蒋碧月马上走了下去,捞起旗袍,跨上车子去,程参谋赶着过来,把她扶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蒋碧月却歪出半个身子来笑道:
  “这架吉普车连门都没有,回头怕不把我摔出马路上去呢。”
  “小心点开啊,程参谋,”窦夫人说道,又把程参谋叫了过去,附耳嘱咐了几句,程参谋直点着头笑应道:
  “夫人请放心。”
 
  细心敏感的读者,禁不住疑惑:窦夫人,究竟在程参谋耳中说了些什么?程参谋笑答“夫人请放心”,是指开车小心这一回事?或另有所指?窦夫人担心的是什么?可不可能她担心蒋碧月把程参谋“抢去”,正如多年前钱夫人担心月月红把郑参谋抢去?两人一同乘吉普车离开,有“危险”吗?蒋碧月抢得去吗?十几年前,在南京那次宴会里,钱夫人失去了郑彦青。现在,在台北这次的宴会,窦夫人是否也将失去程参谋?
  这,当于,只是一个谜。作者仅如此微微暗示,未予解答。其实也无法解答,因为作者既然一直跟随钱夫人的观点,在单单一个晚上的交际场合里,钱夫人当然无由得知窦夫人私生活上的秘密。若要揭晓谜底,就会变得牵强,而损害真实性。然而作者对窦,程二人暧昧关系的暗示,除了制造对桂枝香的隐约反讽,更使小说情节增加一份复杂性。因为,钱夫人不但在自己心理上把过去的经验重又体会了一次,她亦隐隐间仿佛看着窦夫人,把她自己(钱夫人)的过去故事翻版重演了一遍。
  而钱夫人的这种双重身份——主体的和客体的——非常值得我们注意,因为它不仅涉及小说含义,也和小说结构与叙述观点大有关系。从作者对钱夫人言行举止和内心思维的纤细勾绘和传达,我们得知钱夫人是宴会里最“隔离”的人,却也是最“深陷”的人。当她采取客位,应付自身之外的人物事物,她便十分隔离,显得和宴会环境格格不入。作者以她久居偏僻的南部,穿过时样式的旗袍,入座时感觉心跳,没有私人汽车而觉汗颜,等等小节,把这种“脱节感”表达了出来,可是当她采取主位,缩入自己里面,由于周围景象的触发而产生对自己过去的联想,她却又成为和这个宴会最有纠缠关系的一人。这两种身份,看似互相矛盾,其实不但可以同时并存,而且对某些人,是很可能同时并存的。
  这篇小说的叙述观点和结构形式,便是配合钱夫人对外对内的双重身份表现,由客观和主观相合而成,外在写实和内在“意识流”相辅而行。如此,小说结构和小说主角之间,也存在着一种平行的关系,我们亦可视为作者平行技巧的表现。小说是用第三人称写成的,作者始终跟住钱夫人的观点。当钱夫人以隔离态度审视宴会环境和人物,作者便配合着采用客观写实的架构。当宴会的景象引起钱夫人一些今昔联想和感触,作者便随着探人一下她的内部思想,于是客观写实里夹进一些主观的思想意见。可是这时的主观部分,多以“回忆”方式出现,换一句话说,钱夫人明白知道自己是在做回忆的动作。可是到了徐太太唱《游园》的时候,钱夫人却被一股狂流吸卷入记忆的大漩涡,立时晕头转向。于是,过去和现在化为混沌一片,今昔平行的人物骤然垒合在一起。这时,小说作者便灵巧适当地配合而取用“意识流”叙述方法,等到徐太太唱完《游园》,钱夫人惊梦而醒,今与昔的界线再度明朗化。钱夫人恢复了当初的隔离态度,作者亦恢复使用开头那种客观写实架构,直到小说终结。
  综上所论,我们看到《游园惊梦》小说作者,如何大量的运用平行技巧,使平行现象普及于组构成一篇小说的诸元素。平行技巧固然就是这篇小说最重要和最特别的写作技巧,其他如比喻、意象、反讽、对比、预示、双关语、顺流连接等之技巧使用,也不容我们忽视。现在我就都大略举例讨论一下。
  首先谈比喻和意象。
  这篇小说的最终主题,是“人生如梦”。所以作者处处采纳“梦”的比喻和意象,使人产生“梦幻境界”的联想和印象。首先,小说题《游园惊梦》,就有一个“梦”字;此戏内容亦是杜丽娘入梦。而钱夫人在宴会进行过程中,真的跌入了旧梦。钱夫人过去享受的那种富贵荣华,今日回想起来,好比一场梦。窦夫人的盛宴,其富丽堂皇气派,其辉煌鲜明色彩,在今日台北的现实狭窄环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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