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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理师(上册)-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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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有一些东西是没有穷尽的,那就是我对你们的思念。我相信灵魂的距离,其实只有咫尺之遥。在我人生的行囊里,藏着对你们绵绵无尽的爱。我知道你们坟前的鲜花,那种有着极盛的火炭一样色彩的隆重玫瑰,飘荡幽香。我和你们相依相傍的记忆,如果每瞬是一块矿石,冶炼成钢铁,该铸起绵延到无垠的轨道吧?岁月驶过,锃锃闪光。如果相依相傍的日子,每一天都是一块红煤,拢在一起燃烧,该腾起怎样的烈焰,你们就在这金芒中微笑。如果每一寸光阴都融成一滴水,如今它们全部化为咸涩的潮汐,在我心海奔涌不息。如果今生今世永怀的思念,每一刻都是一缕烽烟,它们旋转在一起,就是十二级的飓风啊,上九霄入地宫,搅起周天寒彻的雪暴。

  然而想到爸爸妈妈在天空注视着我,期待着我,我只有在重围中跋涉前行,日复一日顽强努力。我把这本书献给我的爸爸妈妈。

  终于,完成了这部长篇小说。

  我把它当做一束暗红的花,放在我父母的墓前,等待他们在天上的阅读。

  我不知道它好不好,只知道我目前不可能做得更好了。因为,我已尽力。

  毕淑敏

  2007年1 月29日







第一章 最悲惨的故事在心理室的地板下



  最悲惨的故事在心理室的地板下

  女心理师贺顿大病初起。

  早上,发烧。丈夫兼助手柏万福说:“请病假吧。”

  贺顿说:“跟谁?跟自己?”

  柏万福说:“跟我。我安排来访者改期。”

  贺顿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唾沫像一颗切开的朝天椒,擦过咽喉。说:“不成。这关乎咱的信誉。”

  柏万福反驳:“那也不能成了自己的周扒皮。”

  贺顿说:“我能行。”说罢,加倍服了退烧药,起床梳洗。为了掩盖蜡黄的脸色,还特别施了脂粉。修饰一新,居然显不出多少病态。柏万福只好不再阻拦,他知道贺顿是把工作看得比生命还贵重的人。

  好在诊所就在楼下,交通方便。贺顿两膝酸软,扶着栏杆从四楼挪到了一楼。如果是挤公共汽车,那真要了命。

  走进工作间,时间还早,第一个预约的来访者还未到。

  淡蓝色布面的弗洛伊德榻,静卧在心理室的墙角,仿佛一只吸吮了无数人秘密的貔貅,正在打盹。传说貔貅是金钱的守护神,没有肛门,只吃不拉,因此腹大如鼓。心理诊所的弗洛伊德榻,吞噬的是心灵猎物。心理室到处都栖身着故事,一半黏在沙发腿上,四分之一贴在天花板上,那些最诡异的故事,藏在窗帘的皱褶里。一旦你在傍晚抖开窗帘,它们就逃逸出来,一只翅膀耷拉着,斜斜地在空气中飞翔。还有一些最凄惨的故事,掩埋在心理室的地下,如同被藏匿的尸身,在半夜荡起磷火。

  生理医生穿雪白的大褂,心理医生没有工作服。贺顿觉得这不合理,衣服如同盔甲。在心灵的战场上刀光剑影,没有相应的保护如何是好?家就在楼上,如果没有外在服装的改变,让她如何区分自己的不同角色?于是,她把几套常服,定位成了自己的工作服。上班的时候,如同武士出征,随心情挑选铠甲。今天,她穿了一件灰蓝色的毛衣,下着灰蓝色的长裤。每当她启用灰蓝衣物时,谈话过程就格外顺利。如同犀利短剑,适宜贴身肉搏。也许,人的潜意识就是灰蓝色的,我们的祖先是鱼,来自海洋。

  贺顿听到外面候诊室有声响,是负责接待的职员文果来了。贺顿问:“今天预约的人多吗?”

  心情矛盾。作为独立经营的心理诊所负责人和心理师,当然希望来访者越多越好,但随着工作量剧增,有时又很盼有几天颗粒无收,可以名正言顺地休息。

  “多。”文果打开公文柜子的锁,拿出一沓表格递给贺顿。“第一位姓无,点名要您治疗。”

  “吴什么?”贺顿问,名字常常能透露出讯息。

  “不是口天吴,是一无所有的无。柏老师约的访客,那人无论如何不肯报名字。”文果咂嘴。

  约定时间前一分钟,一位男士走进来。“贺顿心理师已经来了吧?”单刀直入。

  “是的。她已经在等您了。”文果答道。柏万福看着登记表上的“无”字,总觉不宜,想努力挽回一下,说:“您的表格还请填确切,这也是为了您好……”

  男子傲慢地打断他的话说:“怎样对我自己更好,我比你更清楚。你们的规章制度里并没有说如果不完整填写表格,就不接待来访。如果你们觉得自己的制度定得不够严谨……”该男子用无名指歪向墙壁,那上边挂着“来访者须知”的告示。他接着说:“……以后可以改过来,让我这样的人没有空子可钻。这一次,恕冒犯,我就直接去找心理师了。”说完,不待文果和柏万福有所反应,大步走进心理室。

  贺顿端坐在沙发上,因为疾病和虚弱,微微喘息着,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男子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着黑色西服,好像刚从葬礼归来。贺顿努力微笑着站起身,说:“我是贺顿。你好。”

  “我不够好,所以才来找你。”男子冷冰冰地回答,眼光有着洞察一切的杀机,顾自坐下。

  贺顿也落座,说:“怎么称呼您呢?”

  “你就叫我X好了。”男子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热度。

  “先生,您很特别。”贺顿说。她不愿称他为“X”,好像一道算式中未知的字母。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人,“先生”二字就成了代称。

  “特别”是一个中性词汇,可以指优秀,也可以指另类。在贺顿的经验里,这是一个安全的港湾,一般人会按着自己的理解美化这个词。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你才特别。”X先生不上当,反唇相讥。

  贺顿不愿在谈话的开头就进入对立,放下话题,另起一章。“您到这里来,有什么要讨论的事情吗?”

  “没有。”那个人干脆地封死了这个方向。

  贺顿锲而不舍,说:“如果没有要讨论的事情,您这样一大早地赶了来,为了什么?而且,这些时间都是收费的。我想,您不是一个慈善家,专门来施舍我们的吧?”贺顿不喜欢这种暗藏玄机的气氛,索性举重若轻,来个玩笑。

  男人的脸色稍微松动了一下,说:“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讨论,要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情。”

  贺顿说:“心理访谈,必须是本人亲自来。”

  男人说:“她来不了。”

  贺顿说:“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

  男人说:“你看了就知道。”说完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几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村姑装束的女人,手牵一缕柳枝,小心翼翼地笑着。

  “不认识。”贺顿端详后回答。

  “这张呢?”男子目光如炬,又递过来一张照片。

  一眼看过去红彤彤霞光万道,一道粗重的白色堤岸,很不协调地横亘在红光之中,似海上日出。定睛一看,红色是一摊血,白色是苍白下垂的手臂,正中是壕沟般的深深切痕。

  “这是……”贺顿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一半是退烧药的功效,一半是严重惊吓的后果。这显然是一个自杀现场,根本没有出现头脸,认不出是谁。

  “割腕。”男子的口气冷若冰霜。

  “您让我看这些是什么用意呢?”贺顿绝地反击。她不能让这个男人像猴子探宝似的一张张往外掏照片,让自己猝不及防。

  “不要着急。马上你就会明白了。”男人说着,递过来第三张照片。“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贺顿看了一眼。只一眼,她认出了她。

  “我认识。”贺顿如实禀告。

  “我今天和你讨论的就是她的问题。她从你这里咨询完以后,回家就和我离、婚、了。之、后,又、割、腕、自、杀……”男子一字一顿地说。

  贺顿用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嘴。即使是一个见多识广的心理医生,也控制不了自己惊叫的欲望。手指间的气流把额发冲起,直指天花板,基本上是怒发冲冠的效果。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好在持久的修炼让她把惊叫的后半部分,压缩成了一个鸡蛋大的气团,强行咽下,胃马上开始了痉挛疼痛。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知道你和她说了些什么?”男人双目喷射怒火。

  那个女人是大芳。

  贺顿一阵恶心,她不知道是高烧卷土重来还是这个消息让她心智大乱。不管是什么原因,她都要坚持。这不仅牵连声誉,更是人命关天。

  她调整了一下心态,说:“你是老松了?”

  老松愣了一下,说:“她是这样对你称呼我的吗?好,我就用她封给我的这个名字,老松。”

  贺顿说:“老松,非常抱歉。你妻子对我说过什么,我不能告诉你。”

  老松咬牙切齿:“血流成河了,你还嘴硬!”

  贺顿沉住气说:“如果公安局找我,我会如实报告,但你不行。你只是一个普通来访者,我不能把另一个来访者的情况告诉你。守口如瓶,是我的职业操守。”

  老松说:“我必须知道你跟我的老婆说了些什么,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也不得!”

  贺顿说:“在我这里,请放弃幻想。你想达到目的,另有一个很好的方法。”

  老松不解:“是何方法?”

  贺顿说:“很简单,你可以直接问你老婆。”

  老松说:“她不告诉我!”

  贺顿说:“你们身为夫妻,是世界上最紧密的关系之一,她宁肯死,都不把心里话告诉你,你还来向一个外人问发生了什么?这本身就是悖论!也许,你最该问的是自己,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松被这句话魔法般地震慑住了,半天才缓过劲来,说:“你绝不肯告诉我真相?”

  贺顿说:“是。如果你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探听出你妻子曾经跟我说过什么,那你可以走了。我会通知工作人员,这并不是一个咨询,退还你费用。还有什么事吗?”贺顿站起身,扶了一下沙发,以抵挡突如其来的昏眩。

  不想老松在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话语之后,反倒平和了一些,说:“通过和我妻子的谈话,你了解我吗?”

  贺顿停顿了一下,思索着如何回答。说“不了解”吗?显然不是真话。说“很了解”吗,她听到的都是一面之词。贺顿谨慎地反问:“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反问是一个很好的策略,既能为自己赢得时间,又迫使对方必须进一步阐释动机。拈花微笑飞叶试探,谈笑之间潜藏窥破,是心理师的基本功。

  老谋深算的老松上当了。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了解我。”

  贺顿言简意赅:“你很孤单。”

  老松怦然心动,没有人曾这样对他讲话。男人,一定要浑身是铁掷地有声。他说:“你怎么知道?小小年纪,如何能体谅这份心境?”

  贺顿说:“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年轻。我已经很老了。”

  一句话,惹得老松的嘴角出现笑纹,说:“你有多么老呢?难道比我还要老吗?”

  贺顿毫不迟疑地说:“当然比你要老了。”

  老松大不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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