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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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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建英:他觉得是走下坡路,越来越糟,马上要断掉了,痛心疾首。我倒是没觉得有那么糟,但确实存在严重问题。比如大家都骂电视剧如何如何烂,好像你要是不骂你简直就没品位没文化,我倒是觉得大陆电视剧这十几年,就这么个环境,算进步够大的了。当然我看电视少,也许净挑最好的那些看了,比方说《空镜子》,还有《冬至》。电影除了《小武》,不是也还有《鬼子来了》,《十七岁的单车》,还有宁瀛拍的一个纪录片《希望之路》,都是挺强的东西,放哪里都不弱。
陈丹青:对了,要不我怎么看几千集电视连续剧!最近我正和安忆大谈电视连续剧,在《上海文学》上连载。我们都喜欢连续剧。
查建英:说到怀革命之旧,想问问你怎么看九十年代后期大陆出现的“新左”
现象。且不讲学界,就说艺术界吧,有些人一面批判资本主义,一面重返毛泽东时代寻找灵感,像搞《格瓦拉》话剧的张广天他们那批人。美术界像徐冰,记得前些年他跟我讲过,觉得回头看从前很多东西,像江青的京剧改革,其中有些东西很现代;毛泽东的“艺术为人民”的观念也很对,艺术应该与普通人的生活发生关系,如果仅仅摆在博物馆和画廊成为布尔乔亚和富人的享受,那就走进了死胡同。果然后来他把毛泽东的口号“艺术为人民”做成一面旗子:“Artforthepeople”挂在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门前,仰望那红旗在MOMA楼上高高飘扬,感觉真是挺反讽的。
陈丹青:那是文化策略。这策略有它真实的一面。全世界,包括美国的左翼文化,始终主张艺术必须重新建立与社会大众的关系,从美术馆解放出来。当代艺术有很大一支是在追求、标榜这种信念。问题是中国左翼文化发展到“文革”变成灾难,哪里管什么人民?所以到八十年代有个反动,左翼传统被排斥。可是替代物不是文化保守主义、理性主义,而仍然是文化激进主义,骨子里仍然是左翼,是毛泽东批判过的“左派幼稚病”。现在徐冰他们重新捡起老牌左翼的信条,从延安文艺座谈会那里找资源。其实这个文化策略的根不在中国,而是世界范围的左翼文化。西方当代艺术的一群主流人物,根本就是各式各样的新老左派。
其实,整个中国实验艺术就是世界性左翼文化在中国的一个分支,又是在九十年代的本土延续。
查建英:你指的是从八十年代起……
陈丹青:对,直到今天,它是中国三四十年代左翼文艺的隔代延续。问题是左翼那种激进用在年轻一代身上,正好。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前卫艺术能起来得那么快,快得让西方人、台湾人都惊讶——前卫艺术实际上就是红卫兵文化。
查建英:(笑)你到底说出来了!我就希望你干脆把话说到底。也就是说你认为中国的前卫艺术其实是新的红卫兵艺术。
陈丹青:就是红卫兵文化嘛!造反的、破坏的、激进的、反文化、反历史的,它真的假想一种泛社会化运动,打的招牌是艺术跟人民的关系,跟大众的关系。
查建英:你对它很怀疑?
陈丹青:不,我很理解。
查建英:理解,但不同意?
陈丹青:不能这样说,我同意的,我欣赏左翼精神,所有现代艺术都是激进的,不安分的,捣乱的……毕加索是老共产党员,意大利牛逼导演全是共产党员。我从星星画展就一直站在在野一边,因为我明白建国后的文艺不是真左翼,八九十年代有点真左翼的意思了。只是我站在边上瞧,不会去做,我会警惕:牛皮不要吹得太过了。文化一讲策略,就是追求权力,追求正确,真的左翼是边缘的、疯狂的、冒险的。文化策略相反,它不冒险,它要保险。
查建英:就徐冰这个个案讲,其实他比你更能代表八十年代美术,因为他不仅一直在国内,八十年代末才到美国,而且他的“天书”是八九年初那个现代艺术展上最轰动的作品。
陈丹青:噢,是的,我一点不代表八十年代。
查建英:但徐冰来美国时,等于是八十年代中国前卫艺术高峰的一个代表人物出国了。那你看他后来的一些作品也很有意思。最初他有个猪交配的行为艺术——
就是一只满身英文的公猪去强暴一只满身汉字的母猪。
我这可能是一种简单解读,我觉得里面有种情绪,非常upset,挺不高兴挺愤怒的,原来“天书”那种不动声色的幽默,那种优雅精致的质疑忽然没了,好像一下子斯文扫地……
陈丹青:那是他来到纽约以后……猪与猪是他和艾未未一起商量的。艾未未是个真左翼。
查建英:面临西方文化突然感到一种暴力,很动物性的反应,把它符号化以后变成那两只猪……
陈丹青:被西方惹恼了,同时生自己的气。所有刚出来的人都会upset,我也一样。我们以为可以跟西方交流,结果发现人家没意思要跟你交流,除非凑上去跟人家交流,用人家的那套话语交流——我们出国时的语言准备太不一样了,就像小时候刚入伙一帮街头混混儿,人家的切口是什么?你不知道,窘啊!着急啊!
我的语言是传统的,早过时了。但我很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查建英:好像你也没有特别愤怒。
陈丹青:干吗愤怒?出国前我就知道我捡的是西方旧货。前卫艺术家不同。出来头几年他们会发现我他妈不行,但很快他们会沉下来,立刻调整。我小学中学的同学,还有知青伙伴,凡是积极分子都很会调整。这是左翼文化的另一种性格基因。左翼文化的一脉,非常机会主义。以前老听说毛主席在苏区动不动批判“机会主义”,我不懂,现在懂了。
查建英:哎,你这观点有意思,而且我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串熟人的面孔来……算啦;不说吧。
陈丹青:因为他们要成功,要正确。他们最怕事情白做了。
查建英:张广天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新左派中很多骨干人物是共产党员……嘿;今天把这个脉络理出来了,有趣。
陈丹青:理没理出来,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保守主义,激进的保守主义,我是右派基因。我从来都想往回走。走不回去,我会退回个人。
查建英:你和我已经谈过的其他几个人都不太一样;公然自称右派、保守。
陈丹青:阿城也是右派。他的技术观非常“先进”,拥抱现代文明,弄电脑、弄电影、弄车,很懂流行文化、媒体文化。可他有历史知识、历史见解。他在文化立场上——我不敢说他是文化保守主义——肯定是历史主义者。我从小右翼,不知为什么。索拉喜欢摇滚乐,早期的陈凯歌喜欢实验电影,谭盾喜欢摩登音乐,我的许多同行都喜欢现代艺术,努力进入那个系统,我在大的立场上和他们不一样。
查建英:今天把这个东西又谈出来了!
陈丹青:我身边的左翼太多了。
查建英:再看你说的那些调整啊。比如徐冰,猪以后一系列作品心态就调整过来啦。
陈丹青:珠圆玉润!
查建英:是,smooth,机智,把中西书法什么的都糅一起了,很讨好呀,很多美国观众都喜欢。我觉得他现在的作品挺积极的,不是中西冲突而是中西交汇了,那种对你眨巴一下眼睛和你开个文化玩笑的从容又回来了。
陈丹青:他很努力。最近他的作品“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实在做得很好,只有持续做,思路才会到那一步。
查建英:那就你自己的创作讲,从《西藏组画》到现在,是不是走到了另外一个阶段了?
陈丹青:是另外一个阶段。我画书。
查建英:就是八九年前后那些triptych?
陈丹青:对,先是那些三联画,juxtaposition。后来很自然过渡到画书,我想;既然我在画照片,干脆画这些书,画画册,就是bookasstilllife。这是我九七年以后做的事,差不多一直做到现在。这些画两边都不认。喜欢传统的朋友非常失望,前卫那边又认为我太温和,法国那位去世的前卫艺术家陈箴就请人转告我:丹青你革命不彻底。这就是典型的左翼思路。
但somehow又有一批七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居然喜欢我这些玩意儿,还有个别理论家。但我不想多谈自己。我们还是谈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出国时,我可没想过要走向世界,要“打入”人家的什么部位。我嫌太累,太闹。
查建英:这样说下来,其实你的心态倒和我挺接近的,不是走向世界而是看世界。我从来更喜欢静观、写作、三五知己臭味相投的私人生活,站到舞台上吆吆喝喝的多闹腾啊。再说我出国那时才二十一二岁,就是来上学,当然就是要学习的,挺普通的,没什么。一直在一个地方待着,都不知道外边世界是什么样儿,我好奇,要出来看看,一个人,走得越远越好。我觉得出来上学的人很多都是这种心态。
陈丹青:对对对,就是那样!可我回去这么写,他们没法相信。他们觉得《西藏组画》就是你弄的,太牛逼了,你出去就是一代人的希望,有位长辈甚至写信给我说:丹青,你责任很重,你在外面是在代我们看世界……我很惊讶:我只有两只眼睛,怎么能代别人看世界。
查建英:我也没想到,一直觉得你也应该是那种人,和我们出来上学的不一样……
陈丹青:我很久以后才明白他们问我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在美国也老在办展什么的,但我不说这些。他们让我谈成功观,我说:中国人出国就已经失败了,谈什么成功。哪有美国人大批到中国去的?中国人从晚清到现在,好几代人出国,谈什么成功啊!我们能不失败,就是大成功啊。
查建英:是啊,不像大唐那会儿胡人全奔长安来了,外国精英争送子弟来上中国的太学,想跟咱们接轨呢。晚清以后咱们衰弱了,反过来了,只好出去跟人家接轨。胡适当年也有你这种感慨,在留学生刊物上发了一篇文章叫“非留学篇”,说
“留学为吾国大耻”,留学只是新旧过渡期的“救急之上策,过渡之舟楫”,还说“留学当以不留学为目的”。
可惜后来的历史,怎么说呢,咱们不幸接了个歪轨,现在又得再重接,折腾来折腾去这个过渡期就弄得很漫长很扭曲,大家也都活得挺颠簸。唉。那你在外边和美国的艺术家等等也都有接触吧?
陈丹青:有。
查建英:不过这些接触好像更加强了你个人化的倾向。
陈丹青:对。我所认识的美国艺术家都很单纯、个人,是他们教会我做自己,然后什么都看。我不是鸵鸟主义——很多人是这样的,他们出来完全不想看西方——
我爱看,多好看呀。在国内我一直帮前卫艺术说话,什么吃死婴、脱光,我都帮他们说话,我说:吃死婴也就摧残一个死婴,顶多恶心几个围观者,可是体制摧残多少活人!我操!
我一直站在当代艺术这一边。艺术家应该左翼,左翼弄政治,弄不好危险,可是弄弄艺术,正好。
查建英:只是你不身在其中。
陈丹青:不在其中,但我自己的艺术也一直在变化,我也有左翼基因,文艺的所谓“左”,我的定义就是做人、弄艺术,要“不切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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