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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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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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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索拉:其实越不是人物越可以活得更好,因为你没负担,你可以特别高兴的享受普通生活中的一点儿小乐趣。现在大家都爱算计,得有多少钱,才能达到中产阶级标准;得有多少钱才能达到大款标准,越算越没有安全感,就是一种暴发户的不安全感,必须要达到公认的水准,否则不敢直腰似的。没有一个文化基础去面对现实,其实有点儿钱就行了,有点儿快乐就行了,有点儿基本的保障让人能干愿意干的事情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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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之刘索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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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suola
作曲家、人声表演家、作家,音乐制作。
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早期作品包括小说《你别无选择》(获全国中篇小说奖),《蓝天绿海》,《寻找歌王》等。早期音乐创作包括摇滚歌剧《蓝天绿海》及交响诗《刘志丹》等。在英美移居期间创作小说《混沌加哩咯楞》、《大继家的小故事》(《女贞汤》),录音乐专辑《蓝调在东方》(英美世界音乐排行榜前十名)、《中国拼贴》等。回国后创办了图文音响出版物《刘索拉艺术工厂系列》(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成立了“刘索拉与朋友们”现代民族室内乐队。目前正创作大型室内乐歌剧,此歌剧将由欧洲“现代室内乐团”与“刘索拉与朋友们”乐队自二○○六年起联合在欧洲巡演。
【主持人手记】
和索拉是熟得不能再熟了。访谈是半躺在她在“七九八工厂”loft卧室里那张特大号的床上做的,床上置一木制长托盘,摆满各色瓜果、小吃和饮料。还没开说,忽然发现我上午出门忘了带录音机,于是索拉打电话叫来平常给她开车的陕北人赵师傅,自己也陪我坐上那辆黑色“红旗”一起回家拿录音机,又兜风回她家,又爬上大床,拉开架势说,说到一半,忽然发现磁带有毛病,全没录上。索拉气得骂道:“你丫居然这么不专业,我伺候了你大半天连根话毛儿都没录上!”说完两人大笑,只好换了磁带从头再来。
我和索拉初次见面是在一九九○年春天的一次会议上,那个会散散漫漫从挪威开到瑞典,好像就为了让从各个国家远道飞来的新朋旧友们聊个够。多年后我给索拉的小说《大继家的小故事》(大陆版改名《女贞汤》)写的序中回忆到当时情景:
“那个会上只有我们两个女的,住一个旅馆房间,一下子就熟了。白天开一天会,众人讲的是现在、未来、为什么以及怎么办,索拉坐在那儿挺蔫。晚上我们一人靠一个大枕头,对着说,说来说去全是过去。她精神来了,各种手势、表情、妙语、针砭,接不暇接。
说到后半夜,眼睛越发大而且光彩照人。次日起来脸有点绿。那场没有睡眠的会开了十天,我得出两个结论:一是这人极念旧,二是这人能把陈年往事说出花儿来。”
如今回想,那是我们俩第一次长谈,谈得最多的其实也是八十年代。
这次谈,索拉对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中国艺术家的种种心态和中国教育的种种问题有极为敏锐的反省与针砭。几年前读到她在《乐》上写的一组乐评,在不长的篇幅里品味西方音乐流变,集专业知识、直观洞见与洗练文字于一体,那真是字字见功夫的干货,像一碟碟辣萝卜干那么有嚼头。八十年代出门远行,归来的索拉“段数”确实更高了。
时间:2004年7月14日
地点:北京,大山子,酒仙桥路2号
查建英:你刚才说八十年代是个“弄潮儿的年代”,仔细说说。
刘索拉:其实想想,八十年代的中国有点儿像欧洲的十八、十九世纪——信息不发达,哪个国家发生点儿什么艺术上的事也就进入史册了,是吧?那么在中国,
“文革”咣啷一下把信息全斩断了,“文革”一完,马上出了第一批各类文化潮流人物,马上就成了事儿,因为国门其实还是关着的。就像以前欧洲,每个国门都关着,他们觉得就这么几个人,也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西方在二十世纪前也一直以为就他们有音乐。八十年代的中国现代派,其实就是靠着进来的那一点儿信息,加上胆儿大,敢把那点儿信息玎玲桄榔地攒巴出来一点儿东西,其实也就是因为在这个国家从来没发生过,于是乎大家就觉得:哇!整个国家就冲着这几个人去了,把他们的成果夸大,夸张了多少多少倍,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东西了。这些人一不小心就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纪少有的天才,因为被这么大一个国家给夸张到这般地步了,不是人物是什么呢。
紧接着,国外对这些各类潮流人物的邀请来了,国外的各种奖励也来了。这下子就要出人命了,因为命运的转变马上带来了很多的心理学问题。比如:如果你出国接着当艺术家,一跨出国门,面临那个大世界,马上突然发现你其实什么都不是;再者,如果你不出国,就在这儿藏着,干脆闭眼,接着享受你的人物感觉,但这感觉也长不了,因为五年十年以后呢,出去的那些人又回来了,说外国其实是这么这么回事,马上就会给你带来了另外一种不平衡感。话又说回来,凡是在这儿混得人五人六的人物都有出国的机会,一出去,就算你是中国政府代表,也保不准要失落。除非你老跟大使馆的人在一块儿,跟接待和导游的人在一起混,只要你真正跟外边的人一接触,把自己当成其中一分子,一下子失落感就能出来。
查建英:小池塘里的大鱼到了大海里,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小虾米。
刘索拉:对,越把自己当事儿,就越是特别的失落!
查建英:看到别的大鱼会感到恐怖,不舒服。
刘索拉:对。这会造成两种反应:第一种反应是比较积极的,会干脆把架子放下,把八十年代那点儿成就感给忘了,当孙子就当孙子,从头来。这个过程很长,因为国外的文明文化系统是多少辈子传下来的,人说四代培养一个绅士嘛。在国外,任何一个学者、艺术家的成熟都是经过很长时间的工作积累,哪怕就是流行文化中的明星,也在一种长期的浓郁文化气氛中成长,从小就面临审美的选择和训练、以及娱乐文化的专业训练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时间和环境来决定的,所以从中国出去的艺术家们面临的从零开始当孙子的路程就很艰苦很漫长。第二种反应呢,就是:干脆我不看、不认,反正我也晚了,不认这个账了。
查建英:是不是也和八十年代这批人出国的方式有关。和出去当学生不一样:你留学你的身份就是学生,你出去就是准备去学习的,心态就不一样。而这些人出国前已经有了一个成功身份,把你吊在那儿了……
刘索拉:刚开始这些人总是被邀请出去的,是国家代表,特高兴,因为待遇特好,有人接待,如果你是作家,就有机会在大会上演讲,还讨论你,你以为你就是谁了。
但其实就因为你是“中国的”作家,最后你才明白你他妈就是动物园里的一个进口猴子,人家看个新鲜!但刚开始有些人以为这下子屁股上补个补丁全世界人都能知道了。随后呢,如果你赶快回国,你还可以回来接着吹牛,说你在国内怎怎,继续称霸;问题是你要没回来,放弃了国家代表的身份,作为一个普通艺术家留下来,和任何一个在西方的外国人一样生活,那你就马上变成零。那些没有曾在八十年代的中国成过功的出国艺术家,他们就没有这个坎儿,他们什么都能干,会认真地去对待谋生问题,也会正视自己与国外的差别,没有怀旧感,只有往前看,就好办得多。而这些成功的人有非常可怕的包袱,他们没有办法像别的艺术家那样下去经历一些真正的生活。这是八十年代给这批人造成的,怎么说呢……
查建英:心理障碍。
刘索拉:对,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例子,干脆撒腿跑回来算了……
查建英:那你觉得有多少人从高处吧哒摔下来了,但又重新站起来了,然后有了一个清醒的自我认识,开始从业余进入一种专业状态,往下走,比较本分了,但又没有因为挫折失去自信或者迷失自我?像有些人就无声无息了,放弃或者干脆转行了,觉得干这个太难了。要么就在华人小圈子里边呆着,拒绝学外语、回避和洋人交往。有多少人坚持往下走?
刘索拉:其实只要留在国外了,
你只有坚持往下走。不过是走的方法不同。只要是在国外坚持不改行的,就必须要过那个正视自我的关。我觉得陈丹青就属于头脑清醒的那一类。
查建英:他出去的早,八二年。
刘索拉:对,虽然他也很早就有名了,但没赶上八十年代最宠人的那一段。所以他一去纽约就好像消失了、沉底了,但他其实并不是放弃而是在沉淀,有很长时间在纽约的寂寞思索过程。他画了好多画儿,过着艺术家惯常的清贫生活,但是他一直在观察和思索,从来没有放弃或者是迎合过,和他聊天儿,不会感到任何那种由于长期迎合而养成的虚假气或者是小有成功后的虚荣等等,他也没有因为不能暴富而怀阴暗仇恨心理。说到作曲家,我们班很多同学都经历了长期的挣扎。八十年代红极一时的四大才子,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经历和变化。最近我听到瞿小松的新作品,变化很大,能感到他作为一个作曲家只是把精力全都放在追求音乐的细微变化中,这是纯音乐家的本质,只追求自己想听到的声音。还有郭文景,他没出国,但他没有采取“我不出去就不看不知道”的态度,他对各种音乐都感兴趣,在国内活得像个学生,出国的时候像个小孩儿,对什么都乐在其中。他对音乐一直都有特别开放式的态度,一点儿都不排斥从外边回来的人,比如告诉他点儿新信息,他就会好奇兴奋。他在作曲上很有自己的路数,对每一个音符都特别认真的处理,这说明他能保持一种创作上的沉静心情——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这些人都经历过很不成熟的阶段,也由于一些架空的名气就成了争议的对象。经历了从中国热水跳进西方冷水刺激的人,没给弄残废了就算很幸运了。
查建英:其实不出国,敏感的人也应该能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当然这里有个信息和眼界的问题,要没看过多少东西确实谈不上标准。前提是你先要见过真正的好东西,知道什么是好坏高低,你才可能知道自己到底有几两重。然后你还要有勇气,敢诚实地承认某些可能对你的虚荣心很不利的事实。
这需要一个比较强的自我,而浮夸的名声和吹捧击中的正是人的软处,哪怕你知道那是面哈哈镜。好在各种信息透过各种渠道逐渐在传进来。
刘索拉:外边的信息会慢慢进来。如果你成心让自己活着不顺心,就别承认现实,闭上眼睛否认一个多彩的世界。但只要你是个聪明开放的人,是个明朗的人,你就敢于说:快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新招!挺好玩儿的!
郭文景就属于这种人。他会兴奋地听,也会很明朗地说:你们那一套我不太明白,我现在要做这个。他是个很明朗的例子。
但还有很多别的例子。很多人,无论在小说在音乐上,他们会根本闭眼:我不要知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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