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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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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生,两样命。姐姐抓个周,抓出个尚书孙子,妹妹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这样的福分呦……”奶娘一手轻轻拍着熟睡的分娘,另一手拿布老虎在半空抖动,逗春娘玩。如今,她在照顾的不仅仅是柳家孙女了,还是薛尚书的孙媳妇春娘和春娘的妹妹。

奶娘再看向这个娃娃时,难免生出厚此薄彼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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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二、

一个人的价值,应该看他贡献什么,而不应当看他取得什么。——爱因斯坦

一个女人的价值,应该看她抓到了什么,而不应当看她年岁几何。——春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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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三

奶娘见柳家攀上了薛尚书,暗自存下心思,想趋炎附势,日后好依仗柳春娘乳母的身份享几天富贵。夏日里打扇驱蚊,那风儿朝春娘扇的明显更轻柔勤快。

可惜这世事呀,她一个小小的奶娘如何能看透。不出半年,奶娘刚刚萌发出来的“巴结尚书孙媳妇”的念头就灰飞烟灭了。

薛尚书薛稷,风头浪尖上站错行列,跟太平公主走的太近。皇上一气之下给他甩过去个“知情不报”的罪名。薛尚书还没能等到亲眼瞧瞧兰陵柳家真正的镇店之宝,呜呼哀哉,乘鹤西去了,此一去,再不能复返。

薛尚书的儿子薛驸马,本可免于父子连坐之罪。不知为何原因,他拔剑自刎,提前结束了自己悲剧的驸马人生。春娘在襁褓中听说这件事时,她的夫家早已静悄悄地消失在长安城,只留下柳八斛空对着那一块鸡血石追忆他的老主顾薛尚书。

“薛老,你还欠我一张古帖没还。”

“老薛啊,当年你仿褚遂良的字,坑我坑得好惨呦,八十斛珍珠!写那么像干嘛!”

“亲家,你放心,我柳八斛活一年,你的坟头我照看一年,安心去吧。”

柳八斛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春娘仔细支起耳朵听,还没等柳八斛絮叨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奶娘抱走了她,抱到院里看蝴蝶儿。

夫家亡了。那么,她的夫君呢?

春娘一度认为,自己将第二次拿起剪刀,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唐朝丈夫殉节。

殉节这种事,早晚熟能生巧……不知道下辈子会投胎春秋战国么?

她日日盼着能听到些有关于薛家的事。直到开元二年的清明节,柳八斛烧纸钱回来,春娘才陆续得知后情:公主带儿子改嫁温家,嫁给了前任丞相虞国公温彦博的曾孙。

“唉,不良风气啊不良风气……公主应当‘立节完孤’守在薛家,抚育孤子长大成人。她贵为公主,丈夫尸骨未寒,公公热孝尚在,竟然改嫁!唉!”柳春娘在心里连叹两声,愈发认定这个朝代比她意想中的淤泥还要淤。

一切有悖于程朱理学的风气,全都是不良风气。柳春娘立志在唐朝这个大淤泥塘子里开出一朵即纯洁又贞节的白莲花,作个宋式闺秀,独善其身。

三岁时,春娘爬上凳子,从柳八斛的书柜中寻到一卷《女诫》,放在枕边,时刻自勉。柳八斛乐的直冲街坊们夸自家孙女:“才三岁的奶娃娃,就晓得倒腾古籍,吾孙女一眼挑中了东汉的手抄本,大有兰陵柳之家风!”

何为女诫?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叔妹。简言之,乖乖作个小白兔,逆来之事,恭敬顺受;委屈之事,咽牙求全。

五岁时,春娘扯开裙布,坐在床头费力地缠脚,试图靠自己的力量裹成纤直美足。她娘杨氏发现后很诧异,以为大女儿不幸中了什么魔怔,慌忙带她烧香拜佛,在香积寺连吃了七天斋饭,又拿七寸长、三指阔的桃木削成符,以朱笔写上“急急如律令”给春娘辟邪。

未嫁从父,爹娘不允缠足。她虽想缠,最后不得不放弃。

七岁时,妹妹柳分娘开始拽着纸鸢到处玩耍,跑街坊、串邻里。三五个骑竹马的男童时不时出现在柳家。一次,分娘带她的玩伴到屋里抛漆球,春娘为之气郁。都七岁了,怎能随便跟外男嬉戏!在外头嬉戏便嬉戏吧,莫污了闺房!

她立刻将大屋让给分娘,自己搬到稍小的那间,紧闭房门,同竹马们划清立场。

八岁时,春娘端坐窗下,拈针、劈线、绣花。女子无才便是德,针黹女工才是一名闺秀所该专注的事情呵,哪儿能跟妹妹分娘似的,整天就知道乱跑。

杨氏见女儿手巧,从木匠铺子里买了小机,特意为她请回一位师傅稍作指点。梳着双鬟丫儿的小小春娘安稳娴静,执着她的梭,绕着她的木杼,织着她的缂丝,绣着她的手帕,诵着朱熹家训,做着她上辈子没做完的活计。一针一线,有着熟识的安全感。

她终于如愿以偿,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这日子安静极了,简直比柳八斛藏着的那些珍宝还安静。除去晨昏定省,柳家的人几乎感觉不到春娘的存在。

九岁时,春娘为她祖父柳八斛织成一幅捧桃献寿图。

柳春娘清闲贞静的好日子自此结束。

“春娘,随吾去掌绣品。”柳八斛放下酒杯,拉住了孙女的小手。

三百六十行,门门手艺深究下去皆是博大精深,琢磨透任意一行,足以安身立业。一招鲜吃遍天嘛。可是,买卖古玩不一样。主顾拿什么货来,柳八斛就得去鉴什么货。遇见稀罕物不认识?甭说了,赔八斛珍珠,自砸招牌、自挂东南枝去吧。

年岁越大,掌过的东西越多,越不容易看走眼。

年岁越大,不敢掌的东西也越多,越容易如履薄冰,唯恐晚节不保。

柳八斛所擅颇多,所不擅者,同样多。比如绣品。孙女手巧,很有天分,何不栽培栽培?柳八斛心血来潮,到屋中打开樟木箱子,将箱内所藏绣品尽数与春娘讲个明白。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柳八斛要领孙女进这个门。

第二日往西市柳珍阁去时,柳八斛带上了俩孙女。他想让孙女们见见柳家产业。分娘初到繁华市井,一路跳着去看捏糖人的摊子、耍百戏的台子,异常欢快。老伙计忙跟在后头,生怕分娘不小心摔倒磕破膝。

春娘头戴杨氏的帷帽,严严实实遮住脸面。双手垂在袖中,不露指尖,五色履藏于裙下,站在柳珍阁内,十足一幅小大人模样。

店内正清闲,柳八斛招手把春娘叫到身边,从柜上匣内摸出一枚腰带钩子给她玩。

“春娘,你大父我五岁跟着你太大父进店,睁眼是它们,闭眼还是它们,黑天白日器物不离手,连晚上睡觉都沉甸甸揣着一兜子,在被窝里学盘玉。”柳八斛饮了一口茶汤,润润嗓子说:“那时候不懂。一堆破石头搂在怀里,不就成了老母鸡孵蛋了吗?!”

他望向春娘颈间佩戴的桃花冻,笑道:“你戴了整整九年。三年人养玉,十年玉养人,若这是块古玉,九年差不多也盘养出玉气玉色来了。过几天寻枚好的,教你怎么养。”

春娘点点头,掀起帷帽去看手中满是铜绿的带钩。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她只想早点回家去,好继续绣她的花。

“孙女,知道这是什么做的吗?你先说说看。”柳八斛放下茶盅,问她。

长者问,不可不恭顺。春娘忆着昨日她祖父对她讲绣品时的情形,依次叙述出这个青铜犀牛腰带钩的基本品貌:“青铜制,犀状,两寸长,一寸阔,镶宝石,有锈。”

“嗯,吾家春娘伶俐,只比吾当年差一点。”柳八斛指向青铜腰带钩子,说:“上手第一件器物,不给你拿玉,不给你看字画,给你看这枚青铜,因青铜二字压得住年岁。夏商周轮拨儿流传到今天,跟它一般老的玉件养几十年能养活过来,它却永不能回溯光阴了。”

金石二字,金由人为,石由天造,青铜是金之首,压得住年岁。

春娘又点点头,眼睛紧盯着犀带钩,却没真往心里去记。女儿家,学来无用。

柳八斛当她这神情是聚精会神,不由大喜,认定孺子可教,遂悉心点拨:“街上问十个人,人人都知它是扣带的带钩。若问它还叫什么,十之三四或许晓得带钩又名犀比。你再问,为何带钩又叫犀比,恐怕无人能答。”

“为何叫犀比呀?”春娘抬头问。

柳八斛摊手笑道:“吾不知。”

春娘刚提起来的那点儿兴趣,忽地又被柳八斛这句话给浇冷了。她把犀形带钩钩举到眼前,青铜的器味近在咫尺,很生涩。同胭脂水粉完全不一样,它是冷的、硬的、涩的,是属于兵戈和男人们的味道。

哪怕眼前擎着的,仅为又小又薄一枚带钩,也忍不住叫人嗅出九州与九鼎气息。青铜为铸重器之材,不但压得住年岁,还压得住社稷。

春娘摸摸青铜犀牛腿上铸的云纹,没由来想到——彼时,古妇人可曾拿青铜铸些首饰佩戴呢?此时,若将自己发鬟上的金簪换作青铜簪……果然青铜不能成为女子所爱……

她一时间想出了神,手中只管摩挲那犀牛。待回过神来,柳八斛已经在吃茶了。

“掌够了吗?”柳八斛慢慢吹着浮沫。

“嗯,很古,会值许多钱吧。”春娘将青铜犀牛带钩小心放回匣中,不敢磕碰。

“它古,品相也还过得去。却不值钱,抵不了你戴的一只耳环。”柳八斛和蔼地拍拍她的手,笑道:“春娘,这一行从来都不是在卖古。”

“不卖古,那是卖真么?这犀牛带钩是赝品,所以不值钱?”春娘仰着脸问。

卖真固然不错,真并不等于值钱。柳八斛摇头,说:“是真货。你再答来。”

春娘想了一想,答道:“物以稀为贵,此物太多,所以不值钱。”

“哈哈,想当年,你太大父问我时,我也作答如斯。一转眼,多少年过去喽!”柳八斛抚须大笑:“千金难买心头好,柳家卖的是‘心头好’三字。”

春娘似有所得,只那么稍闪即逝的一瞬间而已。唉,反正都是男人们该操心的,男主外女主内,这些事情还是留给爹去琢磨吧。她很快就把古玩世家到底干什么诸如此类的念头抛到脑后去了。现在专心侍奉陪伴祖父,待会儿回家绣花才是正经。

柳八斛从腰间解下钥匙,命小伙计开库取他收着的玉带钩。及至打开四方锦盒,一对鸡子大小的玉扣银钩静静躺在红织锦上,银白色已黯淡了,黄澄澄秋梨色的玉片还通透如故。镂的虽简洁,下刀极圆润,叫人看了忍不住喜欢。

“它不算太古,汉时的。却值钱。”柳八斛把玉扣银钩拿出来,对着门外的光线,同春娘一起赏过,一处一处为她细讲如何掌这些物件。无非是多看、多上手、多揣摩,心要细,眼要明,要知其真在何处,还要知其假在何处。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柳家沉淀了太多看走眼或捡到宝的例子,也沉淀了太多经验。

春娘侧耳聆听半日,这个祖父比她在宋朝的祖父亲切许多,她从来没跟前任祖父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待柳八斛停下歇气时,春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问:“祖父,您真的不知道带钩为何又名犀比么?”

“倘若第一个造带钩的人看见大象鼻子互相挽着,这物什也许就叫‘象鼻’了。”柳八斛摸摸她的头发,笑道:“犀牛比斗时,犀角相格,类带钩。大概是这个缘故,名犀比。”

祖孙俩人正在说话,分娘从街上跑回来,脸蛋红扑扑,鼻尖冒着细汗。

“给您的酥饼!” 分娘递上一包点心,自然是跟着她的老伙计走公帐付铜板。

“好,好。分娘乖。”柳八斛将锦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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