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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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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幻想象,既可笑又可恶。
我一直也以为统治者把台北变成一个中国地图,是一九四九年的一个伤心
烙印。失去了实体的万里江山,就把这海角一隅画出个梦里江山吧,每天在这
地图上走来走去,相濡以沫,彼此取暖,也用来卧薪尝胆,自勉自励。
做了一点探索之后,我大吃一惊,哎呀,不是这样的。你认为理所当然的
东西,竟然会错。
原来国民政府在日本战败以后,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七日就颁布了﹁台湾
省各县市街道名称改正办法﹂,要求各个地方政府在两个月内把纪念日本人
物、宣扬日本国威的街道名改正。学者还会提醒你,其实用﹁改名﹂来称,是
错的,因为日本人的都市规划不用街名,只有街廓名,所以一九四五年光复以
后,台北的街名不是被﹁改名﹂,而是被﹁命名﹂。
新的命名的最高原则,就是要﹁发扬中华民族精神﹂。27
一九四七年,是一个上海来的建筑师,叫郑定邦,奉命为台北市的街道命
名。他拿出一张中国地图来,浮贴在台北街道图上,然后趴在上面把中国地图
上的地名依照东西南北的方位一条一条画在台北街道上。28
郑定邦又是哪儿来的灵感呢?
不奇怪,因为上海的街道,就是用中国省分和都市来命名的;南北纵向用
省分,东西横向用城市。河南路、江西路、浙江路、山东路会是直的,成都
路、福州路、北京路、延安路会是横的。当然,也有一些例外。
把整个中国地图套在上海街道上的这个﹁灵感﹂,又是哪里来的呢?
那更好玩了。一八六二年,英美租界合并成公共租界,各区的街道要改
名,英美法几路人马各说各话,都要坚持保留自己的街名。英国领事麦华陀于
是订了﹁上海马路命名备忘录﹂,干脆用中国地名来命名,以免白人内讧。上
海街道,从此就是一张摊开的中国地图。
让我意外的是,甚至连﹁建国路﹂、﹁复兴路﹂这种充满政治含义的命
名,都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之后国民政府给上海街道的名称,而不是为一九
四九年以后的台北所量身订做的。所以台北城变成一张中国大地图的时候,国
民政府根本还不知道自己会失去中华民国的江山。
地图大大地张开着,而一切竟然是历史的意外布局:一九四九年国民党政__权崩溃而撤退到这个岛,以这个岛作为反攻大陆的基地,把﹁光复河山﹂变成
此后最崇高的信条,而台北的街道刚好以完整的﹁河山图﹂摊开,承受了这个
新的历史命运到来。
我,和我的同代朋友们,就在这样一个不由自主的历史命运里,在这样一
张浮贴扫瞄的历史地图上,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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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一趟吉林路
跟朋友的约会,我常约在亚都饭店一楼的巴赛丽厅。一个人的时候,喜欢
坐在远离热闹的靠窗那个高脚凳。透过小格木框看出去,微雨,车灯由远而
近,雨丝在光圈里晶莹滚动像动画;车慢慢停下来,在吉林路的路口等红绿
灯。走路的人进入饭店的骑楼,暂时收起手里的伞,放慢了脚步,经过窗边不
经意地和你视线相接,又淡淡地走过。
他若是一路沿着吉林路走,我知道他已经走过了德惠街,如果继续往南,
那么他接下来会碰到的几条横街将是锦州街、长春路、四平街;和他的吉林路
平行但稍微偏东的,是松江路和龙江路,旁边还藏着小小一条辽宁街。
我们曾经玩过﹁大富翁﹂的游戏,记得吧?在一张图上一步一步往前走,
有得有失、有赢有输。这个城市里的人,每天都走在一张历史兵图上。
德惠街?德惠,在长春以北不到一百公里之处,是哈尔滨、长春、吉林之
间的重要铁路城市。一九四七年二月——你看,对日战争才结束一年半,国共
内战已经烽火连天。国军新一军五十师的两个团守德惠城,林彪的东北野战军
用四个师围攻。两军只相隔一条马路,炮火交织,激烈战斗了一个礼拜,共军退败而走。
满面尘土的国军士兵从地堡中钻出来,冰冻的荒原上还冒着一缕一缕的黑
烟。抬走自己弟兄的尸体之后,算算敌人的尸体有几百具。新一军的将领孙立
人、陈明仁巡视战地,看着敌人的尸体也不禁流下眼泪。英勇退敌的五十师师
长潘裕昆走在尸阵里,默默不作声,只沙哑地说了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
枯﹂,眼睛就红了。29
德惠一战,是国共内战的第一次严重交火。死在德惠战场的士兵,破碎焦
烂、面目全非的程度,看来令活着的士兵也觉得不忍卒睹。后来在台湾任联合
报采访主任的于衡,记得当天气温是零下十七度,东北的大草原上无边无际地
一片荒凉。德惠城里,房屋被炸成黑色的废墟,浓烟滚滚,电线凌乱横倒在街
心,到处是玻璃碎片。
城外野地里,堆积起来的共军尸体像座小山,细看一下,一具一具硬得像
冰冻的死鱼一样。因为是冰冻的僵尸,所以看上去没有血迹。
男尸和女尸横的竖的胡乱丢在一起;于衡特别注意到尸堆里有十五、六岁
的女兵,头发上还扎着俏皮的红丝带。30
沿着吉林路,过了德惠街再往南走,会碰到交叉的锦州街。
听过锦州吗?它在辽宁省,沈阳和山海关之间。一九四八年十月十日,国
共在锦州外围激战。范汉杰所统帅的国军调动了十一个师,和林彪、罗荣桓指
挥的东北野战军五个纵队,相互厮杀割喉。飞机轰炸,重炮射击,阵地一片火
海。然后突然下雪了,美国的记者拍到国共两边的士兵在雪埋的战壕里蹲着,
冻得嘴唇发紫、脸色发青,但眼睛里全是疯狂的红血丝。
十月十五日,解放军﹁全歼﹂国军十万人,进入锦州。
同时,你要想象,战场上一片冒烟的焦土,战火还没烧到的地方,人们在
挨饿。美联社在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四日发的新闻,列表告诉你,一百元法
币——别以为这是法国钱,当时的币值就叫﹁法币﹂,法定钱币!一百法币,
可以买到什么?
一九四○年 一头猪
一九四三年 一只鸡
一九四五年 一个蛋
一九四七年 三分之一盒火柴
锦州在打仗的时候,上海的生活指数,五个月内跳到八十八倍,再下一个
月跳到六百四十三倍。一九四九年四月下旬,已经增加到三十七万倍。31大学教授的薪水,已经买不起米;马路上,学生游行抗议的狂潮,瘫痪了整个城
市。
再往南,我们先跳过霓虹灯闪烁的长春路,到一条小街。
它叫四平街,在松江路和伊通街之间,短短几百公尺,有一小段,满是女
人的服饰和珠宝店,周边大楼里上班的年轻女郎喜欢来这里逛街。你大概不知
道﹁四平街﹂这个中国城市在哪里。我们把台北街道图放到旁边,来看看这张
东北地图。
四平街虽然叫街,其实却是个城市的名字。城,在沈阳和长春的中间,一
九四九年之前是辽北省的省会,三条铁路的交叉点,既是交通枢纽,也是工业
和军事重镇。一九四六年三月,二十万解放军对国军二十八万人,足足打了一
个月,解放军溃败逃往北边的松花江。
国军的数据说,美式的强大炮火加上空军的地毯式轰炸,估计有四万共军
被杀。国军空军低空丢掷一种杀伤力特别大的﹁面包篮﹂,一次轰炸就造成共
军两千人的伤亡。32
什么叫﹁面包篮﹂?它是一种子母弹形式的燃烧弹,二战中,苏联侵略芬
兰时,就用燃烧弹轰炸芬兰的城市中心,造成大量市民的死亡。国际指责的时
候,苏联外长莫洛托夫轻佻地说,我们没丢炸弹啊,我们丢的是﹁装满面包的
篮子﹂。火力强大可以化闹市为焦土的燃烧弹因此被称为﹁面包篮﹂,是个恐
怖的黑色幽默。
三月,东北白雪皑皑。炮火暂歇时,东北农民探出头来看见的是,原野上
仍是一片白雪,但是炮火烧过、炸过的地方,是一块一块的焦黑;人被炸得血
肉横飞,留下的是一滩一滩的腥红。
焦黑和腥红大面积点缀着无边无际的纯洁的白雪。太阳出来时,红和黑就
无比强烈地映在刺眼的雪白上。
一年以后,一九四七年五月,像拔河一样,解放军重整又打了回来,现在
换成国军要做﹁保卫战﹂。再一次的血流成河。新闻记者们被邀请去看国军胜
利的﹁成果﹂,目睹的和德惠一样,断垣残壁中黑烟缕缕,因为不是冬天,尸
体的臭味弥漫所有的大街小巷。
回到台北吧。四平街若是走到东边尽头,你会碰到辽宁街。辽宁啊?台湾
的孩子摇摇头,不知道辽宁在哪里。中国大陆的小学生却能朗朗上口,说,
﹁辽渖战役是国共内战中三大会战之一;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二日开始,历时五
十二天。五十二天中,解放军在辽宁西部和沈阳、长春地区大获全胜,以伤亡
六万九千人的代价,歼灭国民党四十七万人。﹂
那是一九四九年的前夕,从九月到十一月,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国共两边__合起来有几十万的士兵死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上,这是个什么样的景观,飞力
普?你说你联想到二次大战时德军在苏联的战场,我想大概很像,但是我却没
来由地想到一件很小很小、不十分相干的事:
东北还是满州国时,很多台湾人到那里去工作。有一个台北人,叫洪在
明,一九三五年就到了长春。你知道,在一九四五年以前,台湾是日本的殖民
地,满州国名为独立,其实也是日本的势力范围,当时大概有五千多个台湾人
在满州国工作,很多是医生和工程师。
长春的冬天,零下二十度。有一天早上洪在明出门时,看见一个乞丐弯腰
在垃圾桶旁,大概在找东西吃。下午,经过同一个地点,他又看见那个乞丐,
在同一个垃圾桶旁,脸上还带着点愉快的笑容。洪在明觉得奇怪,怎么这人一
整天了还在挖那个垃圾桶;他走近一看,那原来是个冻死的人,就站在那里,
凝固在垃圾桶旁,脸上还带着那一丝微笑。
路上的行人来来去去,从这微笑的乞丐身边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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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一把的巧克力
你亲手带来这些家族文件。
从法兰克福到你大伯汉兹在瑞士边境的家,大概是四百公里,你是独自开
车去的吗?我猜想,以你大伯非常﹁德国﹂的性格,他一定会把家族历史文件
分门别类,保存得很完整,是不是真的这样呢?
第一个文件,纸都黄了,有点脆,手写的德文辨识困难,我们一起读读
看:
兹证明埃德沃.柏世先生在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三日从俄罗斯战俘营
遣返德国故乡途中死亡,并于十月十五日埋葬。负责遣返之车队队长
托本人将此讯息通知其妻玛丽亚。车队队长本人是现场目击者,所言
情况应属实。兹此证明。
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七日 阿图.巴布尔
啊,你的德国奶奶玛丽亚,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得知丈夫的死讯吗?
还有一张玛丽亚的结婚照,时间是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日。
四月,是花开的季节;所有的苹果树、梨树、樱树,都绽出缤纷的繁花,
是欧洲最明媚鲜艳的月份。照片上两个人十指相扣,笑容欢欣、甜蜜。
国家的命运将挟着个人的命运一起覆灭,像沉船一样,他们不可能想到。
玛丽亚得知丈夫死讯的时候,她已经是两个幼儿的妈妈。三年后再嫁,才
有你的父亲,才有你。
我请你采访大伯汉兹对于德国战败的记忆。他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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