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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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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五,︽上海申报︾刊出一则消息:﹁挤兑黄金如中疯狂,践踏死七人
伤五十﹂。心急如焚的五万市民涌进外滩一个角落申请存兑金银,推挤汹涌
中,体力弱的,被踩在脚下。人潮散了以后,空荡荡的街上留下了破碎的眼
镜、折断的雨伞、凌乱的衣服,还有孩子的孤伶伶的鞋。
南京和上海的码头上,最卑微和最伟大的、最俗艳和最苍凉的历史,一幕
一幕开展。
上海码头。黄金装在木条箱里,总共三百七十五万两,在宪兵的武装戒备
下,由挑夫一箱一箱送上军舰;挑夫,有人说,其实是海军假扮的。
南京码头。故宫的陶瓷字画、中央博物院的古物、中央图书馆的书籍、中
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的档案和搜藏,五千五百二十二个大箱,上船。
故宫的文物,一万多箱,运到台湾的,不到三分之一。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开始,这一万多个油布包着的木箱铁箱就开
始打包密封,已经在战火中逃亡了十几年。
负责押送古物的那志良年年跟着古物箱子大江
南北地跑,这一晚,躺在船上;工人回家了,码头
静下来了,待发的船,机器发出嗡嗡声,很远的地
方,不知哪个军营悠悠吹响了号声。长江的水,一
波一波有韵律地刷洗着船舷,他看着南京的夜空,
悲伤地想到: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岁月呢?67
一月二十一日,北平的市民,包括柏杨、聂华
苓、刘绍唐,守在收音机旁,听见播音员的宣布:
﹁请听众十分钟后, 听重要广播。﹂五分钟后,
说,﹁请听众五分钟后,听重要广播。﹂第三次,
﹁请听众一分钟后,听重要广播。﹂
傅作义守卫北平的国军,放下了武器。
十天后,解放军浩浩荡荡进城。街上满满的群
众,夹道两旁。这群众,大多数是梁实秋笔下的
﹁北平人﹂,也有很多溃散了的国军官兵。柏杨、聂华苓这样的人,冷冷地看着历史的舞台,心中充满不安。年轻的大学生却以
﹁壶浆箪食,以迎王师﹂的青春喜悦欢迎解放,乘着还没来得及涂掉国徽的国
军十轮大卡车,在解放军车队里放开喉咙唱歌。
突然有个国军少校军官冲出群众的行列,拦下卡车,一把抓住驾驶座上的
两个大学生,边骂边泪流满面:﹁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大学生,政府对你们有
什么不好?当我们在战地吃杂粮的时候,你们吃什么?雪白的大米、雪白的面
粉、肥肉。可是,你们整天游行,反饥饿,反暴政。你们饥饿吗?八路军进城
那一天起,你们立刻改吃陈年小米,连一块肉都没有,你们却不反饥饿,今天
还这个样子忘恩负义,上天会报应的,不要认为会放过你们。﹂68
后来在台湾参与了雷震的︽自由中国︾创刊的聂华玲,刚刚结婚,她窜改
了路条上的地名,和新婚丈夫打扮成小生意人夫妻,把大学毕业文凭藏在镜子
背面,跟着逃亡的人流,徒步离开了北平。
后来独创了︽传记文学︾以一人之力保存一国之史的刘绍唐,刚好在北京
大学修课,被迫参军,看了改朝换代之后第一场晚会戏剧。美貌的女主角是一
个努力设法改造自己的女兵,穿着一身列宁装。一个诗人爱上了她,她也回报
以无法克制的热吻,但是当诗人用最深情缠绵的语言向她求婚时,她突然倒退
两步,毅然决然拔出枪来,打死了这个诗人,剧终。这是她为了思想的纯正而拔枪打死的第四十一个求爱者。剧本是个俄文改编剧,剧名叫做﹁第四十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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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成了正式﹁解放军﹂、穿着军装的刘绍唐,一年以后,制作了假护
照,不断换车、换装,像间谍片的情节般,一路惊险逃亡到香港。
这时候,后来成为︽中国时报︾驻华盛顿特派员的傅建中,是个上海的初
中生。北平﹁解放﹂以后四个月,在上海的街头看着解放军进城。各种节日的
庆典,学生被动员上街游行、唱歌、呼口号,他睁着懵懵懂懂的大眼睛,觉得
很兴奋,摇着旗子走在行列里。
七岁的董阳孜——没人猜到她将来会变成个大书法家,也在上海读小学,
开始和其它小朋友一起学着扭秧歌,﹁嗦啦嗦啦多啦多﹂,六十年后她还会
唱。比她稍大几岁的姊姊,很快就在脖子系上了红领巾,放学回到家中,开始
热切而认真地对七岁的阳孜讲解共产主义新中国。有一天,姊姊把她拉到一边
严肃地告诫:﹁如果有一天妈妈要带你走,你一定不要走;你要留下来为新中
国奋斗。﹂
国民党的飞机来轰炸上海的工厂和军事设施的时候,阳孜的妈妈被低空飞
机打下来的机关枪射中,必须截肢,成了一个断了腿的女人。即便如此,两年
后,这行动艰难的年轻母亲,还是带着阳孜和小弟,逃离了上海。
在上海火车站,系着红领巾的姊姊,追到月台上,气冲冲地瞪着火车里的
妈妈和弟妹。
﹁我到今天都还记得姊姊在月台上那个表情,﹂阳孜说,﹁对我们的﹃背
叛﹄,她非常生气。﹂
张爱玲,用她黑狐狸绿眼睛的洞察力,看了上海两年,把土改、三反、五
反全看在心里,就在阳孜被妈妈带上火车的同一个时候,也悄悄出走,进入香
港。
那都是后来了。当林精武逃出徐蚌会战的地狱,在雪地里拖着他被子弹射
穿而流血的脚,一步一跳五百公里的时候,上海的码头,人山人海。很多人露
宿,等船。船来了,很多人上不了船,很多人在拥挤中掉进海里。
有些上了去的,却到不了彼岸。
悲惨的一九四八年整个过去了。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七日,除夕的前一
夜,冷得刺骨,天刚黑,太平轮驶出了黄浦港。淞沪警备司令部已经宣布海上
戒严,禁止船只夜间行驶,太平轮于是熄灯夜行,避开检查。十一点四十五
分,太平轮和满载煤与木材的建元轮在舟山群岛附近相撞,十五分钟后沉没。
随船没入海底的,有中央银行的文件一千三百一十七箱、华南纱厂的机器、胜
丰内衣厂的设备、东南日报的全套印刷器材、白报纸和数据一百多吨。当然,还有九百三十二个人。
少数的幸存者闭起眼睛回想时,还记得,在恶浪涛天的某一个惊恐的剎
那,瞥见包在手帕里的黄金从倾斜的甲板滑落。一个母亲用双手紧紧环住她幼
小的四个孩子。
一九四九年,像一只突然出现在窗口的黑猫,带着深不可测又无所谓的眼
神,淡淡地望着你,就在那没有花盆的、暗暗的窗台上,软绵无声地坐了下
来,轮廓溶入黑夜,看不清楚后面是什么。
后面,其实早有埋得极深的因。
第 五 部
我磨破了的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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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
其实不是八月十五日,是八月十一日。
这一天清早,二十七岁的堀田善卫照常走出家门,却看见一件怪事:上海
的街头,竟然出现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这里一幅、那里一幅,从层层迭
迭高高矮矮的楼顶上冒出来,旗布在风里虎虎飞舞。
﹁今天什么日子?﹂他对自己说,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自从一九四一年
的冬天日本全面占领了这个城市以来,这样的旗子是早就消失了。而且,这旗
子还没有汪精卫南京政府旗子上必有的那四个字:﹁反共建国﹂。它是正统的
青天白日满地红。
﹁这是怎么回事?﹂
才从日本来上海半年,堀田对政治还不十分敏感。在日本统治的上海街头
出现那么多青天白日的旗子代表什么意思,也没太多想,只是看到旗子时,
﹁重庆﹂两个字在他脑海里模糊地溜转了一下,马上被其它念头所覆盖。但
是,拐个弯走出小巷走进了大马路,他呆住了。
大街两旁的建筑,即使一排排梧桐树的阔叶在八月还一片浓密,他仍然清
清楚楚地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标语,大剌剌地贴在参差斑驳的墙面上和柱子
上。字,有的粗犷,有的笨拙,可是每一张标语都显得那么斩钉截铁,完全像
揭竿而起的宣战和起义,怎么看,怎么显眼:
八年埋头苦干,一朝扬眉吐气!
庆祝抗战胜利,拥护最高领袖!
还我河山!河山重光!
实现全国统一,完成建国大业!
一切奸逆分子,扑杀之!欢迎我军收复上海!
国父含笑,见众于九泉实施宪政,提高工人的地位!
先烈精神不死,造成一等强国!
自立更生,庆祝胜利!
提高民众意识,安定劳工生活!
堀田善卫停止了脚步,鼻尖闻到上海弄堂特有的带着隔宿的黏腻又有点人
的体温的生活气味。他看见一条旧旧的大红花棉被晾在两株梧桐树之间,一只
黄色的小猫正弓着身体从垂着的棉被下悄悄走过—就那么一瞬之间像触电一样,忽然明白了。
堀田善卫日后写了︽上海日记︾,回忆这安安静静却石破天惊的一个上海
的早晨:﹁八月十日夜半,同盟通讯社的海外广播播放了日本承诺接受波茨坦
公告,监听到这一广播的莫斯科广播电台,则动员了其在海外广播的全部电
波,播送了这条消息。而收听到这条消息的上海地下抗日组织便立即采取行
动,将这些标语张贴了出来。﹂
在无数亢奋高昂的标语中,他突然瞥见这么一条,粉色的底,黛色的墨,
贴在一户普通石库门的大门上:
茫然慨既往,默坐慎将来。
灰色的两扇门是紧闭的,对联的字,看起来墨色新润,好像一盏热茶,人
才刚走。
堀田心中深深震动:﹁我对这个国家和这个城市的底蕴之深不可测,感觉
到了恐惧。而且这些标语是早已印刷完毕了的,我对地下组织的这种准备之周
到,深感愕然不已。﹂71
在山城重庆,蒋介石在前一天晚上,已经知道了这山河为之摇动的消息。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的日记,笔迹沈静,墨迹均匀,完全没有激动的痕迹:
︻雪耻︼??正八时许,忽闻永精中学美军总部一阵欢呼声,继之
以爆竹声。余闻甚震,﹁如此嘈杂实何事?﹂彼答曰:﹁听说什么敌
人投降了。﹂余命再探,则正式报告,各方消息不断报来,乃知日本
政府除其天皇尊严保持以外,其皆照中美苏柏林公报条件投降以
︵矣︶。72
这个人,一生写了五十七年的日记,没有一天放下;即使在杀戮场上冲锋
陷阵、声嘶力竭,一从前线下阵,侍卫就看见他在夜灯下拾起毛笔,低头写日
记。写日记,是他炼狱中的独自修行,是他密室中的自我疗伤。十年如一日,
二十年如一日,三十年如一日,四十年如一日,五十年如一日。
但是,白水黑山备尽艰辛之后,苦苦等候的时刻真的到来,却竟也只是一
张薄薄纸上四行淡墨而已。
38
甲板上晴空万里
九月二日是九月第一个星期天。全世界的眼光投射在东京湾。
五万七千五百吨的密苏里舰,参与过硫磺岛和冲绳岛的浴血战役,这一天
却是和平的舞台。舞台上固定的﹁道具﹂,是舰上闪亮慑人的十六管鱼叉飞
弹,还有突然间呼啸升空、威风凛凛的战斗机群。
美国电视播报员用高亢激越的声调报导这伟大的、历史的一刻,配上﹁澎
巴澎巴﹂铜管齐发的爱国军乐,令人情绪澎湃。
麦克阿瑟高大的身形显得潇洒自在,盟军各国将领站立在他身后,一字排
开,不说话也显得气势逼人。面对面的日本代表团只有十一人,人少,彷佛缩
聚在甲板上,无比孤寒。首席代表外交部长重光葵穿着黑色的长燕尾礼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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