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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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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军欢迎歌﹂如左记:100
旗风满城飞 鼓声响山村
我祖国军来 你来何迟迟
五十年来暗天地
今日始见青天 今日始见白日
大众欢声高 民族气概豪
我祖国军来 你来何堂堂
五十年来为奴隶
今日始得自由 今日始得解放
自恃黄帝孙 又矜明朝节
我祖国军来 你来何烈烈
五十年来破衣冠
今日始能拜祖 今日始能归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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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香
但是九月十二日,国军并没有进驻台南;小鲍布那艘坦克登陆舰把七十军
送到基隆港之后,先得开往越南海防港;和刘玉章的五十二军一样,国军的六
十二军也在海防港等船。在各个码头等候遣返的人有好几百万,船,是不够用
的。
航海日志透露的是,LST…847 登陆舰在十一月十九日,从海防港接了六十
二军的五十五位军官和四百九十九位士兵,驶往﹁福尔摩沙﹂,六天以后才抵
达那时还称为﹁打狗﹂的高雄港。负责接收台湾南部的六十二军,在十一月二
十五日才在高雄上岸。
吴新荣为了见到祖国的军队,九月就﹁斋戒沐浴﹂,却白等了一场。没等
到国军,倒是十月十日国庆节先来临了。
五十年来第一个国庆纪念,吴新荣兴冲冲地骑着脚踏车赶过去。他看见台
南﹁满街都是青天白日旗﹂,仕绅们站在郡役所露台上,对着满街聚集的民众
用肺腑的声音热烈地呼喊﹁大中华民国万岁﹂。三十八岁的医生吴新荣,百感
交集,潸潸流下了眼泪。
彭明敏的父亲,却感觉不对了。彭清靠,是个享有社会清望的医生,一九
四五年十月,在全岛欢腾中他被推举为地区﹁欢迎委员会﹂的主任,负责筹备
欢迎国军的庆典和队伍。筹备了很多天,买好足够的鞭炮,制作欢迎旗帜,在
码头搭好漂亮的亭子,购置大批卤肉、汽水、点心,一切都备齐了之后,通知
又来了:国军延后抵达。大家对着满街的食物,傻了。
同样的错愕,又重复了好几次。
最后,十一月二十五日,六十二军真的到了。日军奉令在码头上整齐列队
欢迎。即使战败,日军的制服还是笔挺的,士兵的仪态,还是肃穆的。
军舰进港,放下旋梯,胜利的中国军队,走下船来。
彭清靠、吴新荣,和满坑满谷高雄、台南乡亲,看见胜利的祖国军队了:
第一个出现的,是个邋遢的家伙,相貌举止不像军人,较像苦力,
一根扁担跨着肩头,两头吊挂着的是雨伞、棉被、锅子和杯子,摇摆
走下来。其它相继出现的,也是一样,有的穿鞋子,有的没有。大都
连枪都没有。他们似乎一点都不想维持秩序和纪律,推挤着下船,对
于终能踏上稳固的地面,很感欣慰似的,但却迟疑不敢面对整齐排列
在两边、帅气地向他们敬礼的日本军队。102
彭清靠回家后对儿子明敏用日语说,﹁如果旁边有个地穴,我早已钻入
了。﹂彭明敏其实了解历史,他知道,这些走下旋梯的胜利国军,其中有很多
人是在种田的时候被抓来当兵的,他们怎么会理解,码头上的欢迎仪式是当地
人花了多大的心思所筹备,这盛大的筹备中,又藏了多么深的委屈和期待?
彭明敏说,这些兵,﹁大概一生从未受人﹃欢迎﹄过。带头的军官,连致
词都没有?? 对他们来说,台湾人是被征服的人民。﹂103
来台接收的国军和期待﹁王师﹂的台湾群众,﹁痛﹂在完全不一样的点,
历史进程让他们突然面对面,彷佛外星人的首度对撞。这种不理解,像瘀伤,
很快就恶化为脓。短短十四个月以后,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湾全岛动
乱,爆发剧烈的流血冲突。彭清靠是高雄参议会的议长,自觉有义务去和负责
﹁秩序﹂的国军沟通,两个文化的剧烈冲突—你要说两个现代化进程的剧烈冲
突,我想也可以,终于以悲剧上演。
彭清靠和其它仕绅代表踏进司令部后,就被五花大绑。其中一个叫涂光明
的代表,脾气耿直,立即破口大骂蒋介石和陈仪。他马上被带走隔离,﹁军法
审判﹂后,涂光明被枪杀。
彭明敏记得自己的父亲,回到家里,筋疲力尽,两天吃不下饭。整个世
界,都粉碎了,父亲从此不参与政治,也不再理会任何公共事务:
??他所尝到的是一个被出卖的理想主义者的悲痛。到了这个地
步,他甚至扬言为身上的华人血统感到可耻,希望子孙与外国人通
婚,直到后代再也不能宣称自己是华人。104
带着﹁受伤﹂记忆的台湾人,不是只有彭明敏。
我坐在萧万长的对面。当过行政院长,现在是副总统了,他仍旧有一种乡
下人的朴素气质。一九四九年,这乡下的孩子十岁,家中无米下锅的极度贫
困,使他深深以平民为念。但是,要谈一九四九,他无法忘怀的,反而是一九
四七。
八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他记得潘木枝医师。
贫穷的孩子,生病是请不起医生的。但是东京医专毕业以后在嘉义开﹁向
生医院﹂的潘医师,很乐于为穷人免费治病。萧万长的妈妈常跟幼小的万长
说,﹁潘医师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远不能忘记。﹂
彭清靠和涂光明到高雄要塞去协调的时候,潘木枝,以嘉义参议员的身
分,和其它十一个当地乡绅,到水上机场去与军队沟通。
这十二个代表,在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全数被捆绑,送到嘉义火车
站前面,当众枪决。
八岁的萧万长,也在人群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眼睁睁看着全
家人最熟悉、最感恩、最敬爱的医生,双手缚在身后,背上插着死刑犯的长
标,在枪口瞄准时被按着跪下,然后一阵枪响,潘医师倒在血泊中,血,汩汩
地流。
﹁八岁,﹂我说,﹁你全看见了?你就在火车站现场?﹂
﹁我在。﹂
在那个小小的、几乎没有装潢的总统府接待室里,我们突然安静了片刻。
火车站前围观的群众,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
这时,万长那不识字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有一支香,低声跟
孩子说,﹁去,去给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没关系。去吧。﹂
小小的乡下孩子萧万长,拿着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尸体
前,低头跪了下来。
第 六 部
福尔摩沙的少年
50
水滴
七十军在台湾北部,六十二军在台湾南部,很快地开始招兵买马。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三日,︽台湾新生报︾刊登了七十军的公告,﹁接收台
湾志愿兵﹂,十七岁到三十岁都可以报名。
台东卑南乡泰安村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几十户人家,大多是土房。村子背
山面海,望向山,满满是浓绿的椰子树、槟榔树,一派热带风光;望向海,太
平洋深蓝的海水延伸入无边无际的浅青天色。走在村里的泥土路上,听得见椰
叶唰唰和海浪絮絮的声音交织。
这里长大的孩子都有焦糖色的皮肤和梅花鹿的大眼睛。十七岁的陈清山和
同村同龄的好朋友吴阿吉都是利嘉国小的毕业生。利嘉国小在一个山坡上,一
片椰林边。海风总是从东边太麻里那边吹过来,孩子们喜欢躺在草地上,看椰
树的阔叶像舞裙在风里摇摆。几株老梅树,开了花后一定结果,老师们就带着
孩子们做梅子酱。
日本人在的时候,他们被集中去练习操枪,听说南洋马上需要兵。现在日
本人走了,他们回到野地里种菜、拔草、看牛,家中仍然有一餐没一餐的,饿
的时候就到山上去找野味。
村里的少年都没有鞋,赤脚走在开满野花的荒地里,郁闷地思索,前途在
哪里。
这时,村子里的集会所来了国军的宣传员,用流利的日语广播:有志气的
青年,到中国去,国家建设需要你。月薪两千元,还可以学国语,学技术。
小小泰安村一个村子就报名了二十个大眼深肤的少年。
就是这泰安村,三十多年以后,在和平的岁月里,同样贫穷的卑南家庭出
了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因为歌声惊人地嘹亮动听,她凭着歌声走出了村子。
她叫张惠妹。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一辆军用大卡车轰轰驶进了泰安村,整个村
子的土地都震动了。路边吃草的黄牛,都转过头来看。军车,接走了这二十个
人。陈清山的妹妹,在蕃薯田里耕地,没看见哥哥上车。
大卡车开到了台东市,陈清山和吴阿吉看见全县有两百多个年轻人,原住
民占大多数,已经集合在广场上。穿着军服的长官站上了司令台开始致词训
话,同伴们面面相觑—哇,听不懂。
陈清山、吴阿吉,成为七十军的士兵。泰安村来的少年们,非但不懂国
语,也不懂闽南语。日语是他们唯一的共同语言,但是,七十军和六十二军,不懂日语。106
这些乡下的少年都不会知道,就在他们加入七十军、六十二军的同时,大
陆东北,已经山雨欲来,风暴在即。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陈诚给蒋介
石的极机密报告,画出了当时在﹁局中﹂的人们都不知道的时局大图像:
共军概况:︵一︶自山东乘帆船渡海,在安东省庄河县登陆者万
余人。︵二︶自河北、热河进入辽宁者万余人。︵三︶自延安徒步抵
辽宁省二万余人。︵四︶在辽、吉二省招募及强拉伪满警察宪兵、
失业工人、土匪流氓、失业分子,及中条山作战被俘国军约计十五
万人?? 107
战争的土石流蓄势待发,但是,一滴水,怎么会知道洪流奔腾的方向呢?
51
船要开出的时候
二○○九年二月二十五日
台湾台东卑南乡泰安村,陈清山家中
陈清山:八十一岁
吴阿吉:八十一岁
陈清山和吴阿吉,十七岁时,走出台东卑南的家乡,到了国共内战的战
场,六十五年以后,和我一起坐在老家的晒谷场上聊天。我们坐在矮椅上,不
断有五、六岁的孩子,赤着脚,张着又圆又大美丽得惊人的眼睛,俏皮地扭着
扭着黏过来,想引起我们的注意。羽毛艳丽的公鸡在我们椅子下面追逐母鸡,
一个卑南族的老妈妈用竹扫帚正在扫地。太平洋的风,懒懒地穿过椰树林。
我很想闭起眼来,专心一意地听他们的口音:那竟然是卑南音和河南腔的
混合。
少年时离开卑南家乡,他们在大陆当国军,然后当解放军,在那片土地
上,生活了五十年,故乡只是永远到不了的梦,因为故乡,正是自己炮口对准的敌区。
陈清山在山东战役被解放军俘虏,换了制服,变成解放军,回头来打国军
时,受了伤,﹁喏,你看,﹂他把扭曲变形的手给我看,﹁被国军的机关枪打
的。﹂
那时吴阿吉还在国军阵营里,他得意地笑,说,﹁会不会就是我打的?﹂
很难说,因为过几天,吴阿吉也被俘虏了,换了帽徽变成解放军,跟陈清
山,又是同袍了。
两个八十多岁、白了头的卑南族少年,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斗嘴,说到高
兴处,你一句我一句又合唱起解放军歌来。五十年岁月如清风如淡月,我看得
呆了。
龙:一九四五年光复的时候,你们俩人在做什么?
陈:在家里种田。
龙:乡下怎么知道招兵的?
吴:日本投降以后国军就来了。
陈: 我记得那个时候大家集中在集会所,一起听。
国军来这里,来了以后他讲的是去做工,那个时候我们很穷没什么吃,要做工要赚钱,所以我们去了。
龙:你以为是去做工,不知道是去当兵?
陈:他没有讲是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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