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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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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的人?”

    她吃得太猛,噎住了,说不出话,只好点了点头。

    “那么你妈也是羊角垴的了?”

    她哈哈大笑,觉得实在是个相当可乐的问题。然后,她告诉这位外乡人:“就连这糖瓤
赛蜜,也是我妈培育出来的新品种。你知道,在羊角垴,管这种蜜甜蜜甜的白薯叫什么?
‘妞妞’,我妈的名字!”

    天哪!伊汝怔住了,他连忙朝那个走远了的妞妞望去,她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只能看到
一个小小的人影,可是看得出来,她还在一步一步地吃力艰难地攀登着。伊汝猛地转回头
来,呆呆地凝望着心心,不由地想:“她都有这样大的女儿了,怪不得她总背冲着我,怪不
得她急急忙忙离开我……”

    他咬了一口白薯,确实是非常非常的甜,然而,再甜的滋味,也压不住他后悔的心情。
不该来的,是的,何苦再去扰乱她的平静呢?三

    窗外,月色溶溶,树影婆娑,伊汝在公社的招待所里,怎么也合不住眼了,也不知是妞
妞和她那招人喜爱的女儿心心,引起了他的惆怅;还是终于得知像他母亲似的郭大娘离开人
世的消息,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哀思;或者,隔壁房间里那位客人的鼾声,使他想起
了毕部长,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多年的遭遇,使得他毫无一丝睡意。要是过去年代里,那
还用得着说吗?这样朗朗的月色,肯定会爬起来穿上衣服翻过主峰回羊角垴的。把子弹顶上
膛,跟着毕部长大步流星,一口气不歇地直上峰顶。在那莲花瓣似的泉水池里,喝上几口清
甜的凉水,消消汗,接着直奔羊角垴而去。一路上,敞开衣襟,任习习凉风吹拂着,毕竟的
话就多了起来,什么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啊,什么克里空是哪出戏的人物啊,为什么说阿Q
是中国农民的灵魂啊……这种轻松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马上就要到家了,郭大娘在
等着,妞妞在等着,何况还有那枣儿酒呢!啊,那简直是诱人的佳酿,往心眼里甜,往骨头
里醉。然后,听吧,毕部长那如雷的鼾声,就会在炕头上响起。

    伊汝失眠了,隔壁的鼾声更扰得他无法入睡。但是,他想,比起弼马温部长的呼噜,要
略逊一筹了。最早他跟毕竟来羊角垴开辟工作,那时,他实实在在不比儿童团长大多少。记
得只要雷鸣似的鼾声一起,那屋里的纺车就会嗡嗡地响起来。妞妞,那阵子还是个梳着羊角
辫的妞妞,她笑着说:“毕部长,你的呼噜真好,俺娘见天多纺几两线呢!”

    “多嘴丫头!”慈祥的郭大娘笑了。

    毕竟乐了,眼睛眯起来:“大娘,你就包涵着点听吧,在延安,我都找那些外国医生看
过,不行,胎里带的毛病治不了,你就等打败日本鬼子吧!”

    “怎么?”妞妞问,“那时就不打呼噜啦!”

    他戳着她的鼻子:“就喝不成枣儿酒,离开羊角垴啦!”

    郭大娘说了一句伊汝在以后才觉得大有深意的话:“只怕到了那一天,想听也听不到
了。”

    “确实也是这样的……”伊汝记得五七年一次支部生活会上,就从这呼噜开头讲起来
的:“现在,甭说郭大娘再听不到毕部长的雷鸣鼾声,就连我,给他当了那么多年秘书的
人,那鼾声对我来讲,也像河外星系发出的脉冲信号一样,要用射电天文望远镜才能接收到
了。他太忙了,会议会议会议,运动运动运动,剩下一点点时间,何茹同志还要他干这干
那,要他穿拷花呢大衣,要他学跳华尔兹,就是不替他想想社论怎么写?四版上那篇捅了马
蜂窝的小品文怎么收拾?所以这回郭大娘从羊角垴来看看他,连坐稳下来和大娘谈五分钟的
时间都挤不出来,而且把大娘好不容易带来的四瓶枣酒、柿饼、核桃,连同大娘一块交给了
我,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他终究是跟毕竟多年的人,“为长者讳”这点品格还是具有的,伊汝并不曾讲毕部长怎
么特别为难地,掏出一把十块钱的票子,塞到伊汝手里时的情景:“你把郭大娘接到你那儿
去住吧,你也抽出十天八天时间陪陪她,编辑部我告诉一声就行了。她想吃什么,想要什
么,你尽量满足她。没办法,何茹怎么也不大乐意郭大娘住在家里。这酒你拿去喝吧,现在
夫人有了新规定,非要在巴拿马博览会得奖的酒才许可喝。”

    伊汝想象得出那个泼辣的何茹,会怎么样向毕部长施加压力,他推回那把钞票:“我也
不是没有钱!”

    毕竟叹了口气:“分明我也知道,那也未必能减轻我的不安。”接着他愤慨地说:“我
们能打败鬼子,打败敌人,可对小市民庸俗意识无能为力。”

    “怕未必全是客观因素吧?”伊汝同情地望着毕竟,倒不是他比他的老领导高明。那
时,他也正面临着一场情感危机,那个新寡的凌凇,正如一棵能缠死老树的古藤一样,紧紧
地依附着他,硬逼着他在她和羊角垴的妞妞之间作出抉择,所以伊汝才会有这种感慨吧?

    那到底是解放后第三次看望毕部长了,郭大娘是完全能够体谅他的了。她随着伊汝来到
报社后楼的单身宿舍,一边爬那五层楼,一边说:“我知道,伊汝,如今老毕是大干部了,
进来出去的全是屁股后头冒烟的,我一个穷山沟的老婶子,在那明堂瓦舍的四合院里住着,
是有点不适称。”其实,伊汝知道,如果四合院里没有部长那位娇妻,毕竟养郭大娘一辈
子,也决不会多嫌她的。然而回想起来,解放后她头一次进城来,就把何茹给得罪了。她首
先错认保姆是何茹的母亲,一把拉住就不放,夸赞她生下的这个漂亮姑娘——还用手指着何
茹,怎样有眼力,挑上了毕部长这么个好样的;他除了打呼噜而外,再没比他好的了。打呼
噜有什么呢?多听听就惯了。老毕进城这些年,晚上纺线听不到那呼噜还怪空的慌呢!这终
究是个误会,何茹性格也是爽朗的,哈哈一笑了之。但郭大娘这位军烈属,这位子弟兵的母
亲,还以为这些人是当年住在羊角垴的八路军,紧跟着竟摇着头端详着何茹:“你年纪轻
轻,能吃能做,怎么还雇个老妈子呢?”又扭过脸来直截了当地批评毕竟:“这可不是咱们
八路军行得出来的事!”这下惹恼了何茹,她是个说酸脸就酸脸的女人。伊汝记得,毕部长
嘿嘿一笑的时候,何茹的脸起码长了一寸。第二次进城,是一九五四年,伊汝记得那正是国
泰民安的年头,郭大娘背来了几乎整整一驮子东西:

    小米、红枣、山药、地瓜干、枣儿酒、摊好的煎饼、煮熟的染成红色的鸡蛋,羊角垴所
有能拿得上台面的东西,都搬进毕部长的四合院。因为郭大娘甚至比终于生了个大胖小子的
何茹还要高兴,也许她的老伴、儿子都牺牲在革命战争中的缘故,对于那裹在襁褓中的新生
命,又是爱、又是亲,乖乖长、乖乖短地搂着,就像她当年疼爱着伊汝这个小八路似的。伊
汝看到何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恐怖的灰色。他知道,甚至像他这样被何茹看作小老弟的,
不怎么见外的人,一进四合院,都恨不能跳进消毒水的大缸——如果有的话,杀死浑身的细
菌,以免传染给那可爱的小宝宝。好,这位来自羊角垴,有大脖子病、柳拐子病等病例的穷
山沟的老大娘,这还得了,她叫着大嫂——那老保姆早辞退了:“快抱去喂第二遍奶!”

    大嫂看看钟:“还差十五分钟呢!”

    “今天提前,四分之三的奶、四分之一的水、十五克糖、一西西蜂蜜——”

    郭大娘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听说奶个孩子,有这么复杂的学问。不过这些量度名词,使
她想起来什么,连忙回过头去:

    “咦,妞妞呢?”

    伊汝一头跳到天井里,心想:敢情,都够一头毛驴驮的土特产了,大娘是弄不动的,原
来是她!这时,那个腼腆而并不忸怩,短发宽肩膀的妞妞,正站在花坛旁边,注视着那一丛
正盛开的浅蓝颜色的花。花坛里有着各种的花,粉的、红的、黄的、白的,只有这一丛与众
不同的花特别引人注目,引起了妞妞的关切。也许她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庭院里,感到自
己很像这种蓝色的花,有些不大合群吧?

    那一回住的时间很短,主要是妞妞惦念着她的种子,夏秋之际,正是扬花授粉、含苞结
穗的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肯多待。尽管只是住了几天,何茹的脸一天长似一天,就在她
俩回羊角垴去以后,何茹朝她丈夫总爆发了。正好伊汝来问一篇稿子的事,赶上了这场兴师
问罪的暴风雨。一个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游击队长,一个口若悬河的宣传部长,一个堂堂大报
的主编,对于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唉声叹气。何茹连这个小老弟也不放过:“听说,
你还打算娶那个呆头呆脑的姑娘?”

    “她呆吗?何大姐!”

    “你都是小有名气的记者了,这样的爱人,拿得出手吗?”

    她不顾毕竟的阻拦:“我偏说,我偏说,你管得着么?”

    伊汝竭力使这场暴风雨停歇,还等着发稿呢!便笑着问:

    “何大姐,怎么拿不出手?我问你,你们院里花坛上那种蓝颜色的花,叫什么名字?”

    不但她,连学贯中外古今的毕部长也说不出。

    伊汝为妞妞自豪:“你们看,她知道。”

    何茹负气地说:“你愿意娶她,我不管,反正我不愿找个婆婆——”因为郭大娘出于一
种好意,一种极纯朴的山沟里老妈妈的好意,曾向何茹建议过:一个孩子怎么能不吃妈的奶
呢?

    也不是没有奶水;正因为做母亲的血变成了奶,把孩子喂大了,才叫一声娘的:“要是
照你们这么做,那不是奶牛要成了人的干妈了吗?”哪曾想这番话把何茹气了个两眼发黑。

    直到她们走的前一天,伊汝才抽出时间陪妞妞去逛这个城市。不过,她一定要去报上登
载过的那个新建的植物园去。

    但那是个不开放游览的科研单位,只好凭着记者证左说右说才进去。羊角垴是个贫瘠的
山区,无霜期要短一些,妞妞从来也没见过那暖房里亚热带植物浓翠欲滴的绿色,她那文静
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她告诉伊汝:“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蓝颜色的花!”

    “在哪儿?”伊汝连忙四处寻找。

    她甜甜地一笑:“是在毕部长家院子里,你知道那种花叫个什么名字吗?啊,还是个记
者哪!连那都不明白,我从大辞典上把它找到了,你猜叫什么?一个怪好听的名字!”

    伊汝望着她那恬静的脸,等待着。

    “毋忘我!”她轻轻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哦!你是怕我把你忘了,妞妞!”

    她在那结着相思子的南国红豆树下,笑着,然而是深情的,像过去在莲花池主峰上的清
泉水边一样:“如今你是大人物了,我常常在报纸上念到你的名字!”

    “可是你知道吗?妞妞,我常常在心里念着你的名字!”

    但五七年那次只是郭大娘一个人来的了。因为在这之前,她得了一场重病,差点没到阴
间去同她那牺牲的老伴、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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