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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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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向南沉默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靳一峰的动作因为有些慌乱,不自然,失了往昔首长的威仪和风度,显出个普通的老头样来。
“您是理解我的,一心一意想为中国的改革做些事,没想到被一个诬告就打倒在地。我……”
靳一峰停住了手,他摘下金丝眼镜慢慢擦了擦,又戴上,双手扶着藤椅扶手垂着眼想了想,然后抬起眼:“你应该相信组织。很多老同志被冤枉了一二十年,最后不也搞清楚了吗?”他的声音依然和蔼但并不热情。
一辆红旗轿车缓缓开进院子。
李向南垂下眼,感到了冷遇。他沉默一会儿:“那我走了。”
“好,那咱们有时间再谈。”靳一峰站了起来。
白天,不该做梦,该冷静思考与行动,但仍时而陷入恍惚幻想……终于见到成猛了,终于表白了自己,终于得到最高层的理解和信赖。要爱惜年轻人,要爱惜人才。这是谁的话?人大会堂,天安门,中南海,迎客松。他写的“中国的社会主义”札记,引起许多高层领导的重视,各种各样的批示。此人情况究竟如何,是否应再全面了解一下?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所见非凡,所行也非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在非难他?我们不该研究?一些人受到严厉批评:为什么不早些把李向南的情况搞清楚呢?我们不是一再讲要培养和提拔年轻干部吗?“中国的社会主义”被作为文件下发到了省地县各级,供人们学习。我们要解放思想,要敢于想像,又要高度冷静,像作者这样,善于周密地估计情况,全面地研究战略。这是文件的按语,还是自己的话?燕昭王复国求贤的故事知道吗?“先从隗始”“筑黄金台”的典故知道吗?没看过《战国策》?郭隗对燕昭王献策如何广招贤士,并自荐说:“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于是,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于是,乐毅、邹衍等一批人才便从各国而来,所谓“士争凑燕”。残破的燕国得以复兴。燕昭王筑黄金台以待天下贤士,我们难道不知重用贤能?提拔一个李向南,会感召多少德才兼备的人才。这又是哪位领导在讲话,还是自己心中的声音?自己怎么感动得眼睛都潮湿了,鼻子也发酸了?
全国青年改革家座谈会,去不去参加呢?早就定的名单,有自己,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犹豫再三,最后确定了:去。
白石桥,大红门,他被岗哨礼貌地拦住,问了姓名,看了工作证,那位年轻军人拿起一份名单上下看了看:没有你的名字。他沉默地站在那儿,说:有的,我早就得到过通知。军人礼貌地说:请稍等一下。他到值勤室往里面打电话,听见他说:我是门卫。过了好一会儿,他走过来,说:请进吧,他们把你的名字遗漏了。
很宽很朴素的路,花圃,树,很普通的一座青砖楼,很普通甚至有些狭窄的楼梯,进了很普通的一间小会议室。热热烈烈满是人。烟气,言语,笑声。见他进来,认识的,不认识的,似乎都有心理准备,刚才门卫电话在这里引起什么反应?有的招手打个招呼,有的微笑点点头,有的陌生而好奇地打量他,有的看看他便交头接耳,自己现在是引人注目的。一个年轻干事迎上来请他就座,讨论照常进行着。一位负责人和蔼地主持着讨论。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热情的表示。都是一伙三十岁上下的改革家,有县委书记、县长,有厂长、公司经理,还有些位置更高一些,市长、局长之类,相当一些人是干部子弟。这些人在一起,自然是一片改革的“叫嚣”,温度起码比整个社会高五十度。和这群人在一起,他心情复杂。很亲切,因为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很敏感,因为“同行相嫉”,相互比量着成绩、地位;还自信,因为他干得似乎更出色些;又黯然,自己正倒运呢,也许就干不成了。
他感到了尴尬:人们都知道他的情况,人人都回避。即使谈到改革者日子难过时,谁的情况都讲到,引起一片义愤,惟独不讲他的。当他偶尔插几句话时(他极力想使自己和环境融洽起来),人们便停住话听着,完了,又谈他们的,并不和他思想交锋,他似乎是个局外人。
这太难堪了。他靠意志力支撑住自己,使脸上一直保持着平静。很累。
椅子哗啦啦响,人们站起来朝门口鼓掌。张老来看望大家了。他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向大家招手,气氛极热烈。主持会议的领导把与会者向张老介绍。张老一一握手,好哇,你这改革家干得好,山东出豪杰。你呢,江西来的吧?我看过你的事迹,了不起。你是厦门长城公司的经理吧,久仰大名。怎么样,这一阵日子好过些了吗?一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笑着双手握住张老:好过了,您上次批示后,我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张老仰身爽朗大笑了。
李向南感到有些心热,紧张。想不到在这儿碰见张老。他曾对自己过去的政策建议报告有过很赏识的批示。看来今天来对了,要不很难见到张老。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呢?要快想。介绍到自己了,这是李向南。会议的主持者介绍道,那热情让他感动。他脸上浮出早已准备好的尊敬,紧忙伸过双手。噢,张老却感意外地闪烁了一下,很快地盯视了他一眼,然后又露出和蔼的微笑,握了握手,没说什么,便又笑着转向下一个。
他心中微微一凉。
张老坐下了,笑着说:你们的讨论很热烈吧?很热烈。——人们像幼儿园的儿童一样欢快地笑着。你们详细的发言我没听到,可历史不能重复的,对吧?我不能让你们再重复一遍。这样,你们每个人说上简短的一段话,把各自最重要、最独特的观点提纲挈领地概括出来。怎么样?我这算是读书只读目录吧,哈哈哈。
人们依次进行最扼要的发言。他发吗?应该发。到了这种境地,他无韬晦可言。当然,在代表自己时,不要忘记代表所有青年改革家。
“我们应该对改革的困难性、复杂性有更充分的估计。在政策上,要有更多的储备;在事业上,要有曲折失败的准备;即使对于个人命运,也要有接受悲剧的思想准备。作为改革家个人,他有可能失败,但我相信,对整个改革家队伍,历史最终是会投赞成票的。”他说。
下午,一个联合调查组到家中找到他进行调查谈话,这是专案。谈话进行了一下午。最后,调查组组长神情庄严地说:你是不是写了一篇文章“中国的社会主义”通过各种途径上报?是这份吧?(他从大皮夹中拿出一份材料来,正是它。)我代表组织正式告诉你: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搞这类动作,企图转移组织上对你问题的注意力。
第二十五章
两个人又见面了。
李向南沉郁地笑了笑,看了看那边热闹的客厅。你爸爸那儿人太多,我说不上什么话。顾恒要回省里,自己来看望一下省委书记,但这儿高朋满座。他这晚辈下属,现在又灰秃秃的,只能靠边了。
小莉走过去砰地关上房门,又回到折叠椅上坐下。这是她的房间,她又随便又自在,说着话,翻着画报,磕着瓜子。你今天露个面,算是给他送了行就可以了,他不会和你多说什么。这么大的嫌他能不避避?他得当省委书记啊。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县里,你爸爸是不让我回了,调查组已经开始调查我了,看来,最近我还得留在北京。
我问的是你的打算。
我的打算?……想找几个最知心的朋友好好谈谈,全盘考虑考虑。他知道这句话说得还算聪明。
小莉眼睛闪了闪:我算一个吗?
你?当然算一个。
我再介绍你认识几个现代派的朋友,好吗?
理智的支撑一松弛,屈辱感就像黑夜中的浪涛一个个压下来,难以透气。那天在调查组面前,明明觉得他们对自己不善,自己还要表现得那样信任尊敬,把他们当“亲人”,明明看出那位组长专会做官样文章,是个很平庸的干部,提的问题又那样令人难以忍受,自己还要夹着尾巴,小学生一样谦谨回答他。几个黑色的大齿轮绞着自己的心脏。路边的树是一个个呆呆的问号,冬天火炉子外面要罩一个黑灰的洋铁皮外壳,自己从不想穿太紧身的衣服……牙齿咬得格格响。
她把李向南领到饶小男家了。她既要让饶小男见识见识“她的”李向南,也要让李向南见识见识她“过去的”饶小男。
李向南的名气、体貌、气质形成对饶小男的压力;饶小男因在自己家中,周围有几个簇拥者又获得心理优势。两个男人都因为小莉而有点微妙的潜对峙。经过了一番客气友好又有些不自然的闲聊,他关心一下你的改革啦,处境啦,你询问他一些文艺评论的情况了,在大学任教的情况了。人人只关心自己半径内的事情,可人人先要从关心对方的客套开始。两圆相切,渐渐便看清了共同关心的部分,谈话便真格热烈起来。陌生感消失了,潜对峙则化入激烈的谈锋中,使之更尖锐。都要保持自己的优势,但李向南还怀着想听听对方见解、开阔一下思想的目的,所以采取了宽厚沉稳的风度,饶小男则更显出激烈,慷慨陈词,像只好斗的公鸡。
他的思想有如锋刃划豆腐,横一下竖一下,锐利无情。
好一块又白又嫩的大豆腐放在面前,任他宰割。
你的人生观是什么?政治事业,精忠报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怀才不遇,仗剑长啸,壮怀激烈,一套中国的传统文化。你的价值观是什么?不过是千古留芳,百世留名,说得再难听点,衣锦归乡,耀祖荣宗这类意识也少不了。不承认?看看你们这帮知青,要是当了官,出了名,就都想回插队的地方看看了,回母校看看了。那不是衣锦归乡?还是传统文化。你自我完善的人格标准是什么?诸葛亮,屈原,再加上管仲,鲍叔牙,韩非子,乐毅,还有什么?都是一套中国传统贤臣人格。这种人格值什么钱?“文化大革命”把一些老干部整得那么惨,他们也不敢抱怨,临死还希望能见伟大领袖一面,简直是愚忠。中国不打碎这一套,一百年没出路。“文化大革命”为什么能搞起来,毛泽东一个人能造成这么大浩劫?全靠传统观念做帮凶。 那时的干部要有十分之一像我饶小男这样“肆无忌惮”,历史就是另一个样子了。你翻翻历史,你的那些思想观念哪一条不在历史中找到原型?这次你要在政治上被打趴下了,再看看你的心理吧,悲悲壮壮,和屈原、岳飞差不了多少。我相信你不会有什么新货色。想想吧,连你这样的改革家都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可悲不可悲?我对中国现状没什么乐观,我满眼都是幻灭感、危机感。中国人没有危机感、幻灭感——只有鲁迅真正有——是最大的可悲。
“李向南,坦率说,别看社会上有人拥护你,有人反对你,你像个新闻人物,我们大学里就有许多大学生崇拜你,可我根本不把你看在眼里。中国的希望根本不在你们身上。说句难听话,你们是被传统文化做了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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