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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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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平把箱子打开了。  
  “侬往下面翻。”她说,“最下面有件旧棉袄。对,就是格,拿过来。”  
  春平把一件黑缎面的旧棉袄递给祁阿姨,祁阿姨摸索着把棉袄翻过来,里面前胸处有一块补钉,她揪断线头,嘎啦啦,把补钉撕开了一边。  
  “阿姨,您要干啥?”春平惊疑地问。  
  “这个侬拿去。”祁阿姨从里面摸出两张存折抖抖地递给春平。  
  春平打开一看,明白了:这是祁阿姨几十年的积蓄,好几千元。“阿姨,这我们不能要。”她连忙说。  
  “我病倒了,不能做生活了,又要看病买药,又要请保姆,这些铜钿拿去用。大家日子都不好过,我晓得格。”  
  “阿姨,钱您还是收起来,我们无论如何不能用。”  
  “我要铜钿也没啥个用场,没儿没女。我要养得好,能落起来,我还可以做生活,做一年是一年。要养勿好,格样困下去了,你们送我到乡下去,我死到那里厢。”  
  “阿姨,您说什么呀,大家都说,一定要照顾好祁阿姨。”  
  “大家的心我是晓得格,可大家日子不好过啊……”  
  春平再三劝慰,把存折替老人放回原处,这才从屋里出来。  
  新来的保姆姜阿姨见春平出来了,她又进来了:“祁阿姨,我讲得没错吧,他们是不是要送你回老家去?”祁阿姨双手放在胸前慢慢摩挲被子,两眼呆滞地望着上面没说话。  
  眼下,春平不能不独自支撑这个家,母亲临终前嘱托给她了。她一个一个地做工作,先说服丈夫,说明她必须出面维系这个大家庭。曾立波是一天烦似一天,她忍着,曾立波每天骂骂,骂过了就平静些。她再说服几个妹妹,轮流看护祁阿姨,过一阵再想更妥善的办法。夏平同意了,秋平也没反对。平平问:还要轮多长时间?她说:顶多一人轮上几次吧。平平也答应了。说到冬平,她说:我明天去听毕业分配结果,可能马上要去报到。春平说:时间尽量调开,不影响你。  
  大家又轮着请假,照顾病人,买菜,收拾家。院内依然乱哄哄。祁阿姨病了,自有许多麻烦处,新来的阿姨不熟悉家规,也多差错。春平跑前跑后,左思右想,以为找到理想方案了,先找父亲商量。她打算托人到河北或山西找个小姑娘来伺候祁阿姨。在那儿找人便宜,每月一二十元就行。  
  “我不出钱了。”黄公愚听完,有些气呼呼地说道。  
  “您当然不用再多出了,这钱我们分摊就行了。”  
  “我不出钱了。”黄公愚提高了嗓门。  
  “您每个月已经出了一百五十元,还负担祁阿姨每月三十元的工资,是不能让您再出了。”  
  “我,我,我,”黄公愚有些哆嗦地弯着腰在屋里来回走着,“我是说这一百五十元我也不想出了。你们都三十四十的人了,不能再剥削我了。”  
  春平愣了,此刻她才“发现”:全家人至今还靠着七十多岁老父亲的补贴。  
  自己怎么对春平发这么大火?他颤巍巍地在沙发上坐下,这一阵家里乱得不成样子,吃不好,睡不好,再这样下去自己是活不了几年了。这两天腿常常打抖,眼也发糊,老了许多。两天前他去看望一个老朋友,清华大学的教授盛律明。他同自己一样也多年丧妻,听说最近又结婚了。  
  摁响门铃,开门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知识妇女,个儿不高,微胖,贤淑端庄。您找谁?……请进。她客气地说道。  
  这想必就是盛律明的新夫人了。  
  他踏进客厅,亮亮堂堂。迎面是大沙发大茶几在微笑,左右是小沙发小茶几伸着双臂,在热情拥抱客人呢。脚下的绿地毯柔软洁净。您请坐,我去叫老盛。新夫人安排了客人,转身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引着盛律明出来了:老黄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他简直不敢认这位老朋友了,那龙钟老态哪儿去了?现在面色红润,哪像七十多岁的人?  
  夫人给他们沏了龙井茶,放下烟糖水果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说:你们坐,我去弄饭。起身要进厨房。一个五岁的男孩喊着“爷爷、爷爷”推门跑进来,夫人在门口拦住他:瑞瑞,换了鞋再进来。小孩儿踢掉脏凉鞋,换上干净的拖鞋,一路小跑扑到盛律明怀里。盛律明仰靠着沙发,摩挲着孙孙的头:老黄啊,你看我是不是年轻了?白头发都少了,这都是结婚以后的变化。老黄,我劝你也走我的路啊。  
  饭极可口,比自己平日吃的不知好几倍。夫人劝菜,陪着说笑。滋滋润润喝上一小杯红葡萄酒,看他们夫妇俩,筷子帮筷子,眉目传情有如初恋。盛律明吃多吃少,吃干吃稀,冷热咸淡,夫人都照顾周到。相比之下,自己在家中太惨了。  
  饭后在清华园散步,小桥流水,绿荫夹道,盛律明居中和自己边走边聊,夫人在另一侧搀扶着他,夫妇俩的亲密和谐深深刺激着自己。空气这么好,情绪这么愉快,真要比自己多活二十年呢。  
  兄弟姐妹们渐渐都明白了:这个大家庭之所以能维持住,不仅因为有血缘的纽带,有母亲的遗嘱,还有一些很实际的因素:祁阿姨这个廉价而优质的劳动力;夏平的牺牲;父亲的补贴;住房。现在,这些因素一个个失去,只剩一院房子,整个大家庭再也难以像原来那样维系下去了。  
  事情造成了观念的变化;观念的变化使事情向结果发展。天下没有没办法的事情,办法果然也就出来了。从现在起,姜阿姨不再给全家做饭,她的全部任务只是照顾黄公愚再加祁阿姨这个病人。这样,她除了伺候祁阿姨外,只需做连自己在内的三人的饭菜了。春平和她谈了:工资再加十元,每月六十元。  
  从现在起,父亲不再补贴。挣工资的每人每月出十元,除了交各自的房租水电费,剩下就算祁阿姨的医疗基金,黄公愚只负担姜阿姨的月薪。 
  做父亲的听完大女儿的讲述,半晌没说话。这个大包袱当真要卸掉,他突然感到一种茫然。“……还是不分开吧……”他嗫嚅着。  
  “不,爸爸,这件事,弟弟妹妹们都商量定了,再也不能拖累您了。”  
  “那你们吃饭怎么办?”好一会儿,做父亲的脸色凄凄地问。  
  “爸爸,您不要介意,子女们不是和您赌气。不在一块儿吃饭,可以相互少干扰。您这儿有什么事,我们都会过来帮忙的。”  
  女儿走了。黄公愚独自在客厅里坐着,天渐渐黑了,他不开灯,饭早已做好了,不想吃。老屋发出窒闷的阴潮。木头在腐烂,墙壁在腐烂,砖地在腐烂。他看见自己在黄叶横飞的秋风中抖抖地走着,荒凉的田野上,孤零零地只有他一个人……  
  祁阿姨听完春平讲述,万分不安,老泪纵横了,她一定要把存款交给春平。这个家不能因为伊就拆散了。春平劝了又劝,老人两眼发呆,不吃不喝,第二天又昏迷了,又送医院抢救。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对春平说:她还是早点死好。  
  可大家还是照计划分开过了。  
  春平夫妇俩弄了个蜂窝煤炉,早饭晚饭在家做着吃,中饭在机关食堂吃。大海、小海都买了月票,中午到机关食堂吃饭,好在学校离机关不算远,以后找下合适的住房,搬出去再另说。  
  夏平是一天三顿在外面买着吃。这倒省事,挤出时间读外语。  
  秋平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多年未用的煤油炉,一家三口,关起门在屋里做着吃。想静有静,想省就省,订了个勤俭积蓄的计划。  
  冬平就要上班了。她想好了,到时候干脆搬到机关住,吃食堂。这两天她先在父亲的灶上蹭几顿饭。“让她在我这儿吃吧,让她在这儿吃吧。”黄公愚一听大女儿讲完冬平的情况,忙不迭地说。有个女儿来他这儿吃饭,他简直受宠若惊了。  
  平平听完这个方案,笑了笑:行,自己管自己,人人方便。她吃饭好解决,机关食堂,饭馆,会上,朋友家,还有翁伯云那儿,哪儿没饭?  
  小华没等大姐说完已经不耐烦了:行行,我自己买着吃就行了。  
  只有卫华小家庭似乎复杂些,两人可以各吃各的,可小薇的早晚饭怎么办?赵世芬先是说:我不管,我把小薇送全托。等有了房子,我就带她搬出去。可天晚了,该去接小薇了,卫华还木呆呆地坐在桌前,她火了:咱们不也有个煤油炉吗?你拿到学校了?去,现在把它拿回来。  
    
 

第二十七章  
  林虹,你在想什么?  
  你凝望着远山,天空一抹晚霞,脸上露着似是而非的微笑。你的脸比骆驼一样起伏的山高一些,眼睛映着晚霞的红光迷迷茫茫。那一杈树像一扇横展的鹰翅伸在你头上。你总想清理自己的思想,可总理不清。到这山村拍外景已几十天,像被闹熙熙的人流裹挟着涌出剧场,身不由己。只有人散路宽之后你才能立住,冷静选择自己的方向,对吗?   
      
  人为什么活着?古老而崭新的问题。为幸福,幸福了还会感到不满足?为光荣,实现了还要感到空虚?为财富,鸟不为食亡?为痛苦?人人却在为摆脱痛苦挣扎;为殉教?一群群教徒争趴在神车下希望被碾死;为报复?一生的仇恨一生报,女皇的疯狂;为爱人活着,自古多少风情泪,鸳鸯蝴蝶翩翩飞;为敌人活着?冷峻的目光,一生掷出成千上万把匕首,至死不宽恕也不求被宽恕;为自己活着?说到底人人都是在为自己活着,为自己对爱人的爱情,为自己对仇敌的仇恨;为过去活着?没有人能完全忘记过去,可又没有人完全记住过去;为现在活着,有人纵欲享乐,可又有人自我限制,吃苦地去奋斗;为明天活着?不过是为明天的现在活着;为死活着?人最终要死亡,可人人不想死;为活着而活着? 因为你生命着……  
  你突然清醒过来,轻轻抖了一下头发,抖断了恍然的思绪,然后,你沿着小河缓缓地朝前走。山是青色的,山下村庄有青砖房,红砖房,土坯房,灰渣房。炊烟像浓浓淡淡的儿童画摇晃着上升。傍晚的空气中有什么腥香?牛粪?羊粪?这不是,路边的青草上撒着蓖麻籽似的黑粒,一丛荆棘上挂着一绺灰污的羊毛。一朵极鲜艳的花在草丛中闪耀,走近看是个蘑菇。“漂亮的蘑菇都有毒,漂亮的女人都惹事。”草没着脚面,赤脚穿着拖鞋真舒服。  
  “林虹,”副导演钟小鲁不知何时跟来了,温厚地笑着,“你又独自想什么?”  
  “我想我自己。”你倦淡一笑,听任钟小鲁与自己并上肩走。山是想自己,要立得高。水是想自己,要流得远。谁不想自己?  
  “别在意今天的事,哪个摄制组都免不了闹纠纷。”钟小鲁劝慰道。  
  上山,下山,掠着山野霞光,卷着滚滚黄尘,贴车窗的脸由好奇到疲倦,打扑克的喊声由喧嚣刺耳到没了气力,前面终于开阔了,车喇叭响得频繁了,路上的人、马车、挑子稠了,摄制组的车队终于到了目的地。刘庄在大山的北麓,靠山是一派不宽不窄的川地,留着秃黄的麦茬,漫着秋庄稼的浓绿,蜿蜒着一条下雨滔滔、无雨见沙石的河道。刘庄左右都是村子:张庄,赵庄,郭庄,钱庄,高低起伏,联络成东西一脉,横在山下。两个小村蘑菇似地散落在山头。  
  摄制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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