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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3衰与荣-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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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敬酒,还俯身敬他:向南,来,叔叔和你碰一杯。来,向南,叔叔也敬你一杯。他兴奋得小脸发烫,小手举起酒杯,晃着去碰……李文敏又说什么?哥,你太重仕途。这也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学而优则仕。中国的文人历来把做官当第一志愿。……还有,生活方面,爱情婚姻,你也太考虑仕途功利。政治上当革新家,其他方面向现实适当妥协,减少阻力,这有道理。可要过了分也就没意义了,你过于古板了。……
他想了想,抬起眼看着陈晓时:“假如我现在作人生咨询,你对我有什么建议呢?”
“我今天讲的话可能对你有点震动,但我估计,你的性格必然使你反对它。你还会咬着牙去剖析自己,去写书,要推翻陈晓时的断言。那么,你再试一试,在这过程中你会再一次发现:人遮掩自己的保守性是很强大的,你没有力量完全破除它。但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它。你会加深对自己的认识,虽然不能写出卢梭式的《忏悔录》来,对你仍是极有益的。我希望你达观地生活,至于具体做什么,你会比我更清楚。生活还会给你提供机会的。”
陈晓时讲得很诚恳,李向南感到了,他甚至有些感动——他很少被男人感动过。一瞬间,他陷入恍惚。
童年的自己在绿色的田野中奔跑,因为刚穿上妈妈织的一件红色新毛衣而高兴。他喊,他叫,他眼睛盯着一对对在阳光中翩翩飞舞的蝴蝶,停落在黄黄的油菜花上。他小心翼翼走过去,一次又一次要捕捉它们,都落空了。走来了一个大人,瘦瘦的,虾一样弯下腰,大人的头发刺楞着,眼睛快活地眨着。他的牙很白,脸上有个疤,手很黑,手指很长,他比划着说:“我帮你逮蝴蝶吧?”自己当然很高兴。“把你的毛衣脱下来,我去帮你抓。”毛衣脱下来了,那个大人挥着毛衣向蝴蝶扑去,蝴蝶扑楞楞飞着,他挥舞着毛衣喊着,跑着,拐过一片小树林,不见了。不知等了多久,那个男人再也没回来。他在田边直等到身上发冷,嘴唇发紫,他回家了。妈妈说:他把你的毛衣骗走了。
他梦见自己是个小婴儿,躺在摇篮中,摇篮在河水中,水波绿绿的,妈妈坐在浅浅的水中,轻轻摇着摇篮,还哼着歌。他躺在摇篮中,身体很不舒服,很冷。妈妈的手抚摸着他,抚摸到哪儿,哪儿就舒服了,暖了,他睡着了……
“你在想什么?”陈晓时在问。
“噢,”他从恍惚中醒悟,“走神了,想起童年的一件事,还想到一个梦。”
“能讲给我听吗?”
“没太大意思。”他讲了。
“这很有意思。”陈晓时听完,看着他说,“你很小时,母亲就去世了,是吗?”
“是,我常常梦到她。”
“向南,”陈晓时关切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种很大的渴望,愿和人坦率谈点什么?”
李向南迎视着他,半晌答道:“我非常想这样。”
沉默了很长时间,陈晓时走到李向南跟前真挚地伸出手:“向南,欢迎你以后经常来……另外我还有个小小建议,你现在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我为了发现更多的机会,每天上班都要求自己尽量不走同一条路线,生活的偶然性是很丰富的……”
他在雍和宫内孤独地走着。
几天过去了,一切如陈晓时所言。
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崩溃了?
一抬头,顾小莉挽着个年轻人出现在面前,小伙子挺拔英俊。
“这是李向南。这是楚新星,小说家。”小莉脸略一红作了介绍,楚新星合时宜地走远了几步,背对着他们仰头观看着殿堂。
小莉走近李向南:“我最近想去大连参加一个文学笔会。我……还想把一些事情,包括咱们的,重新考虑一下。”
第二章
金象胡同一号。
大四合院内一切照旧。东院十户,西院十户,夹院四户,小北院四户,一共二十八户,一百七十九口人,每天照常起床,做饭,外出,劳作,吵闹,哭喊,有电视的看电视,没电视的喝茶抽烟聊大天,当老师的判作业,当学生的做作业,地儿宽的,大人孩子各有各的桌儿,地方窄的,趴凳子趴床,关灯了,再干黑了灯的事。单老头还是每天早晚开关大门,看电话,收奶费,收报纸邮件;东方飙还是天一亮就精神抖擞去公园教练太极拳;屠泰还是挂牌门诊;谭秀妮还是吱吱嘎嘎推上小车去卖冰棍;庄韬还是在中学当校长,到处作报告;桂大婶还是每日的说说道道;窦大妈还是一有空就蹲在水龙头旁洗东西;水龙头旁从早到晚还是难得断人。单小兰死了,议论了一阵便不议论了。谭秀妮原准备和在监狱的丈夫打离婚,经过众多的说服工作,又把上诉撤了回来,人们也便不当回事。旧的事过去了,新的事也还有发生。
东院十号住着惠奶奶一家。三间朝西的东房,三代七口人,隔院和谭秀妮家打对面。她家是东院三号,所以惠奶奶少不了安慰秀妮,照顾她半瘫的大姑和两岁的儿子。南边侧对着单老头家,所以少不了和单家老两口拉拉呱儿。东院的号是这样排的:南房最靠东,是一号,单老头家,然后顺时针转,南西北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到惠奶奶,东房最靠南的家儿,和单老头家首尾相邻,中间隔着大院门。
那边西院的号也是这样排的。夹院只有一排朝东的西房,由南向北,一二三四。小北院只有一排北房,由西向东一二三四。理论上都合乎顺时针次序。
惠奶奶今年七十多了,三间房,中间是厅;右边一间,她带着一个五岁的孙子(三儿子的) 、一个六岁的外孙女(三女儿的)住;左边一间,是她的四儿子住:小两口,两个孩子。惠奶奶解放前生了四儿三女,丈夫是国民党,1949年带着大儿子跑到台湾去了,再无音讯,剩下的三儿三女都在国内,最小的四儿子现在也三十三了。她一个人拖儿带女怎么过?改嫁了一回,是延安来的干部,日子好过了,又生一女。偏偏在“文化大革命”中又斗死了。她老了,儿女又大了,也便寡居了。让她难过的是儿女们都嫌弃她,除了把孩子寄托在她这儿的(孩子的生活费是另外的),每人每月只给她五元钱。他们说:我们一人五块,七五三十五,够花了。住在一块儿的四儿子也是单另过。她知道儿女们现在家境都不错,有彩电,有冰箱,有的还有地毯,自己这儿只有床,破桌子,旧式座钟,可她还想得开,人老了,要那些干啥?儿女们偶尔来了,她还要掏出积蓄买菜买酒,招待他们吃喝,心甘情愿。
这两天惠奶奶这儿一下热闹开了,大儿子有音讯了,在美国,要回来探亲。人还未到,钱先寄来了,一万美元。国内的七个儿女都从四面八方——北京的,沈阳的,青岛的——围了上来。有的搬来了自家的彩电:妈,您看吧。有的送来了洗衣机:妈,您用吧。有的送来了沙发:妈,您坐吧。糕点,糖果,蜂王精,人参,花花绿绿地都堆上了,她高兴得合不拢嘴。这我都不用,能见着你们就高兴了。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几年没见面的都团簇在膝前,花儿朵朵,满园芬芳,蜂儿蝶儿乱飞,阳光一片灿烂。你们要什么,奶奶给你们买。你们想吃什么,姥姥给你们买。要自行车?要电子琴?卡西欧的?要小录音机,别在裤带上的?要什么都行。你们呢?她看着儿女们。他们倒都忸怩了。妈,我们什么都不要,就是来看看您老人家。不知是哪个媳妇说道。对,我们就是来看看您。满屋人都这样说。我要那些美元干啥?你们谁要就张嘴吧,我给你们。他们相互看看,都想说又都不好说。妈,一个儿媳说话了,要说困难,我们都不算太困难,要说不困难,又都有些困难。您一定要帮助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您一人给上一千美元,剩下三千美元您存上,利息也够您花了。大哥来了,说不定还要给您钱。妈,二儿子,一个体体面面的工程师稳稳重重说了话,钱呢,您愿意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您首先要把自己生活安排好,当然,大家也会照顾您,我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不会争这些(是,妈,我们不会像有些人家,兄弟姐妹们争老人的钱。人们纷纷附和着)。这次大哥来,我很高兴。分别几十年了,好好叙叙吧。要说有什么事,我是搞建筑的,一直想到美国进修几年,看大哥能不能帮帮忙?另外,小欣(他抚摸了一下坐在身旁的女儿的头发)明年就大学毕业了,想去美国留学,也托大哥想想办法。惠奶奶笑了:你们见老大说就对了。二儿子说:是,到时候妈也帮着说两句。满屋的儿女都说开了,都知道老大是来看妈的,求老大的事先求做妈的。好不热闹。
大院的邻居们也都纷纷道贺。惠奶奶,您可真有福啊,养了这么个出息儿子,孝顺儿子。惠奶奶乐得脸绽开花:谢大伙儿了,真谢谢大伙儿了。她弯下腰左一把右一把,糕点糖果往大人身边的孩子怀里塞着。惠奶奶,您啥时候搬走,预先告我一声,这房子让我了。对方声儿小了。老太太没想到:我能搬哪儿去?哟,您的儿子从美国来看您,这多大国际影响,上级部门还不给您换个宽敞的好房子住?老太太懵懵懂懂觉着是这样:那这房子也得交房管局呀。对方凑上来说话了:那您就别管了,您要走,我预先就把我的柜子箱子搬进来,占上再说,房管局那儿我有办法。惠奶奶不答应也算答应了。可接着又有第二家来说,一个话儿。她为难了:我这是让谁啊?惠奶奶,您当然让我了。您看我一家五口住一间房,不让我让谁?又有第三家、第四家来说这悄悄话,倒让她没了辙啦。又有第五家来了,绰号尤老鼠,刚张嘴,她就说了:我搬不搬八字还没一撇呢。搬,这房子让谁,我也作不了主,好几家都说要了。尤老鼠话早接上了:惠奶奶,我不是要您的房子,我是要您的那。惠奶奶顺他手一看,是门口那间自盖的烂油毡顶的小厨房。您住高楼大厦,这破砖烂木头总不要了吧?到时候我把它拆了,盖盖我的厨房。您门外靠的几块破木板没用了吧?我先抱上去了。
庄韬一踏进金象胡同一号就感到憋闷。太拥挤,太肮脏。这他还能忍受,他什么环境都呆过,但这里的人太没道德情操,太需要净化灵魂,思想教育工作委实在全社会都头等重要。
他是从中学校长办公室回来的,从教育局的会议上回来的,从一个又一个大礼堂的主席台上回来的。台下上千名国家干部在听他讲话,热烈而有秩序地鼓掌;穿军装的在听他讲话,一片绿色;大学生在台下热烈而欢快的掌声;中学生一片密麻麻、闪闪亮的眼睛;小学生上千条红领巾,满礼堂红色。少先队员跑上来了,天真可爱,把红领巾系在他脖上,向他敬礼。他两颊映着红光,和台下孩子们一起鼓掌。
首长们,同志们,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们,八十年代的中学生们,红领巾们,我要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有崇高的理想。人有理想才不同于动物,不同于猪马牛羊。让你当没有理想的人,愿意吗?可能有的年轻人玩世不恭,会说:那有什么不好?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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