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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作品精选-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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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所不同的是她以前那张红得透熟的苹果脸现在已经变得蜡黄了,好像给虫蛀过一
样,有点浮肿,一戳就要瘪了下去一样;眼睛也变了,凝滞无光,像死了四五天的金鱼
眼。
“嘘!姐,别那么大声,人家要笑话你了。”
“哦,哦,‘一二三——’,哈,弟弟,奶奶后来怎么着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
看见她了,呃——”愈是后来的事情姐姐的记忆愈是模糊了。
“奇怪!弟,奶奶后来到底怎么了?”
“奶奶不是老早过世了吗?姐。”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我好多次了。
“奶奶过世了?喔!什么时候过世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还在外国念书,姐。”
姐姐的脸色突然变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眼睛里显得有点惶恐,嘴唇颠
动了一会儿,嗫嚅说道:
“弟——我怕,一个人在漆黑的宿舍里头,我溜了出来,后来——后来跌到沟里去,
又给他们抓了回去,他们把我关到一个小房间里,说我是疯子,我说我不是疯子,他们
不信,他们要关我,我怕极了,弟,我想你们得很,我没有办法,我只会哭——我天大
要吵着回来,回家——我说家里不会关我的——”姐姐挽得我更紧了,好像非常依赖我
似的。
我的脸又热了起来,手心有点发汗。
四
早上十点钟是台大医院最热闹的当儿,门口停满了三轮车,求诊的,出院的,进出
不停,有的人头上裹了绷带,有的脚上缠着纱布,还有些什么也没有扎,却是愁眉苦脸,
让别人搀着哼哼卿卿地扶进去。当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时,姐姐悄悄的问我:
“弟弟,我们不是去看菊花吗?来这里——”姐姐瞪着我,往医院里指了一指,我
马上接着说道:
“哦,是的,姐姐,我们先去看一位朋友马上就去看菊花,噢。”
姐姐点了一点头没有做声,挽着我走了进去。里面比外面暖多了,有点燠闷,一股
冲鼻的气味刺得人不太舒服,像是消毒品的药味,又似乎是痰盂里发出来的腥臭;小孩
打针的哭声,急诊室里的呻吟,以及走廊架床上阵阵的颤抖,营营嗡嗡,在这个博物院
似的大建筑物里互相交织着,走廊及候诊室全排满了病人,一个挨着一个在等待自己的
号码,有的低头看报,有的瞪着眼睛发怔,一有人走过跟前,大家就不约而同的扫上一
眼。我挽着姐姐走过这些走廊时恨不得三步当两步跨过去,因为每一道目光扫过来时,
我就得低一下头;可是姐姐的步子却愈来愈迟缓了,她没有说什么,我从她的眼神却看
出了她心中渐生的恐惧。外科诊室外面病人特别多,把过道塞住了,要过去就得把人群
挤开,正当我急急忙忙用手拨路时,姐姐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停了下来。
“弟弟,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姐。”我的心怦然一跳。
“弟,这个地方不好,这些人——呃,我要回去了。”
我连忙放低了声音温和的对姐姐说:
“姐,你不是要去看菊花吗?我们去看看朋友然后马上就——”
“不!我要回去了。”姐姐咬住下唇执拗的说,这种情形姐姐小时候有时也会发生
的,那时我总迁就她,可是今天我却不能了。姐姐要往回走,我紧紧的挽着她不让她走。
“我要回去嘛!”姐姐忽然提高了声音,立刻所有的病人一齐朝我们看过来,几十
道目光逼得我十分尴尬。
“姐——”我乞求的叫着她,姐姐不管,仍旧往回里挣扎,我愈用力拖住她,她愈
挣得厉害,她胖胖的身躯左一扭右一扭,我几乎不能抓牢她了,走廊上的人全都围了过
来,有几个人嘻嘻哈哈笑出了声音,有两个小孩跑到姐姐背后指指点点,我的脸如同烧
铁烙下,突然热得有点发疼。
“姐姐——请你——姐——”姐姐猛一拉,我脚下没有站稳,整个人扑到她身上去
了,即刻四周爆起了一阵哈哈,几乎就在同一刻,我急得不知怎的在姐姐的臂上狠劲捏
了一把,姐姐痛苦的叫了一声“嗳哟!”就停止了挣扎,渐渐恢复了平静与温顺,可是
她圆肿的脸上却扭曲得厉害。
“怎么啦,姐——”我嗫嚅的问她。
“弟——你把我捏痛了。”姐姐捞起袖子,圆圆的臂上露出了一块紫红的伤斑。
五
到林大夫的诊室要走很长一节路,约莫转三四个弯才看到一条与先前不同的过道,
这条过道比较狭窄而且是往地下渐渐斜下去的,所以光线阴暗,大概很少人来这里面,
地板上的积尘也较厚些,道口有一扇大铁栅,和监狱里的一样,地上全是一条条栏杆的
阴影。守栅的人让我们进去以后马上又把栅架上了铁锁。我一面走一面装着十分轻松的
样子,与姐姐谈些我们小时的趣事,她慢慢地又开心来了,后来她想起了家里的猫咪,
还跟我说:“弟,你答应了的啵,我们看完菊花买两条鱼回去给咪咪吃,咪咪好可怜的,
我怕它要哭了。”过道的尽头另外又有一道铁栅,铁栅的上面有块牌子,写着“神经科”
三个大字,里面是一连串病房,林大夫的诊室就在铁栅门口。
林大夫见我们来了,很和蔼的跟我们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姐姐笑嘻嘻的说道:
“弟弟要带我来看菊花。”一会儿姐姐背后来了两个护士,我知道这是我们分手的时候
了,我挽着姐姐走向里面那扇铁栅,两个护士跟在我们后面,姐姐挽得我紧紧的,脸上
露着一丝微笑——就如同我们小时候放学手挽着手回家那样,姐姐的微笑总是那么温柔
的。走到铁栅门口时,两个护士便上来把姐姐接了过去,姐姐喃喃的叫了我一声“弟弟”
还没来得及讲别的话,铁栅已经“克察”一声上了锁,把姐姐和我隔开了两边,姐姐这
时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马上转身一只手紧抓着铁栅,一只手伸出栏杆外想来挽我,
同时还放声哭了起来。
“你说带我来看菊花的,怎么——弟——”
六
紫衣、飞仙、醉月,大白菊——唔,好香,我凑近那朵沾满了露水的大白菊猛吸了
一口,一缕冷香,浸凉浸凉的,闻了心里头舒服多了,外面下雨了,新公园里的游人零
零落落剩下了几个,我心中想:要是——要是姐姐此刻能够和我一道来看看这些碗大一
朵的菊花,她不知该乐成什么样儿。我有点怕回去了——我怕姐姐的咪咪真的会哭起来。
一九五九年一月《文学杂志》五卷五期
香港——一九六○
朦胧间,余丽卿以为还睡在她山顶翠峰园的公寓里,蜷卧在她那张软绵绵的沙发床上。苹果绿的被单,粉红色的垫褥,肥胖的海绵枕透出缕缕巴黎之夜的幽香,用水时间又缩短了!阿荷端着杏仁露进来不停的嘀咕,一个礼拜只开放四个钟点。这种日子还能熬得过去吗,小姐?三十年来,首次大旱,报纸登说,山顶蓄水池降低至五亿加仑,三个月没有半滴雨水,天天毒辣的日头,天天干燥的海风,吹得人的嘴唇都开裂了。
明日预测天气晴朗最高温度华氏九十八度。
那个女广播员真会饶舌!天天用着她那平淡单调的声音:明日天晴。好像我们全干死了她都漠不关心似的。水荒,报纸登着斗大的红字。四百万居民面临缺水危机。节约用水,节约用水。可是,小姐,阿荷摊开手愁眉苦脸的叫道,我们总得要水淘米煮饭呀!七楼那个死婆妈整天鬼哭神嚎:修修阴功,楼下不要放水喽,我们干死啦。我愿得如此吗,小姐?天不开眼有什么办法?嗯,香港快要干掉了。天蓝得那么好看,到处都是满盈盈的大海,清冽得像屈臣氏的柠檬汽水,直冒泡儿。可是香港却在碧绿的太平洋中慢慢的枯萎下去。
仿仿佛佛,余丽卿一直听到一阵松,一阵紧,继续的人声、车声。金属敲击的乐声,在她神智渐渐清醒的当儿,这阵噪音突然像巨大的浪头,从窗下翻卷进来,余丽卿觉得遭了梦魔一般,全身发渗,动弹不得,湿漉的背项,整个粘在阴浸的马藤席上。她的眼睛酸涩得如同泼醋,喉头干得直冒火,全身的骨骼好像一根根给人拆散开来,余丽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四肢,东一只,西一只,摊在床上,全切断了一般,一点也不听身体的调动,俯卧在她身旁的男人,一只手揽在她赤裸的胸脯上,像一根千斤的铁柱,压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了。对面夜来香茶楼的霓虹灯像闪电一般,从窗口劈进阁楼里来,映得男人瘦白的背脊,泛着微微的青辉。他的呼吸时缓时急,微温的鼻息,不断的喷到她的腮上。她闻得到他的呼吸中,带着鸦片浓郁的香味。
桂花凉粉!窗外不断传来小贩叫喊的声音。湾仔夜市的水门汀上,夜游客的木屐劈劈啪啪,像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几十处的麻雀牌,东一家,西一家,爆出唏哩哗啦的洗牌声,筹码清脆的滚跌着。夜来香二楼的舞厅正奏着配上爵士拍子的广东音乐《小桃红》,靡靡的月琴,有一搭,没一搭的呜咽着。
余丽卿转过头去,她看到男人削瘦的轮廓,侧映在枕面上,颧骨高耸,鼻梁挺直,像刀斧凿过一般,棱角分明;一头丰盛的黑发,蓬乱的覆在他宽朗平滑的白额上,透着一丝沁甜的贝林香。即使在微黝的黑暗中,余丽卿也感得到他的眼睛,一径睁着,没有知觉的凝视着她,清醒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昏懵,倦怠的眼神好像老是睡眠不足似的;可是在睡梦中,他的眼睛却过分的机警,总是半开着,夜猫般的瞳孔,透出一溜清光,似乎经常在窥伺、在考察,在监督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她脑中思维的波动,他在睡梦中也很有知觉似的,睁开没有视觉的眼睛,冷冷的盯着,像墙头上的夜猫,细眯的瞳孔,射出一线透人肺腑的寒光,然后说道:我们是命中注定了,我们命中注定滚在一堆了,他说。我们像什么?怎么,一对手铐手的囚犯啊!莫挣扎了,我的好姐姐。凭你费多大劲也没用的,你几时见过锁在一根链子上的囚犯分得开过?噢,我的好姐姐,我们还是乖乖的滚在一堆吧!他半眯着疲惫的眼睛,伸直扁瘦的腰,斜卧在沙发上;两条细长的腿子,懒散的搭在扶手上;白得半透明的宽额,露着一条条荫蓝的青筋,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唉,无赖。他叼着他那根乌油油的烟枪,满不在意的徐徐喷着浓郁的鸦片,几络油亮的黑发,跌落在右太阳穴上。睁着倦怠的眼睛,声音甜得发腻。懂吗?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他的声音轻软得像团棉絮,搔得人的耳根子直发痒。我要你那双细白的手,我要你那撮巴黎之夜喷过的头发,哎,无赖,好姐姐,你独个儿睡在冷气调节的翠峰园太过冷清。来,让我替你脱掉你的湘云纱,躺到我的床上,我来替你医治你的惧冷症,可怜,你的手心直淌冷汗,你的牙齿在发抖呢!你害怕?害怕我是个躲在湾仔阁楼顶的吸毒犯?因为你做过师长夫人?用过勤务兵?可是在床上我们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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