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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令人心颤的故事-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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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热气腾腾,像炖在沸水上的蒸笼。
    周寰生瘫软了,赤条条的身子像抽了筋拆了骨,一团稀泥似的铺在一条硬木的
板床上,一股股汹涌的汗水,像雨天从屋檐滴下的水珠,接连不断地从脸上淌到胸
口,又顺着两道浅显的腹股,流到岔开的大腿间,濡湿了身下的硬木板。他一动不
动,是动不了,好像刚从刺骨的急流中挣扎出来,累垮了,冻僵了,他需要出出汗,
松松筋骨,再定定神。在路上,他不停地打嗝,胸和肩膀一耸一耸的抽动,司机掏
出一瓶洋酒,劝他喝两口。他不能喝酒,在反胃,想吐,他关照司机,不要管他,
集中精力开车,只要安全到达县城宾馆,他立刻洗桑拿。他喜欢这样过瘾地出汗,
大汗淋漓的,让精神的疲惫和体内的积郁,顺着汗水统统排泄了。这是一种痛快的
释放。从早到晚的坐轿车、坐办公室、坐会议厅,总在恒温的空调里,冬暖夏凉的,
永远不用出汗。可是,人需要适当的出汗,他尤其需要。读书的时候,他一年四季
地练长跑,每天一大早,跑出几条马路,跑出一身大汗,然后,在笼头下冲个冷水
澡,再把皮肤擦得通红、擦得浑身发热,然后,光身套一件军绿色球衫,精神抖擞
地上学去了。下乡到农场,天天干重活,他却还有过剩的精力打球、踢球,满头大
汗的像淋在雨里一样,他才觉得酣畅,才肯罢休。时过境迁,如今,一切都现代化
了,他的需要出汗,也变得这样“先进”,舒舒服服的躺着,就能痛痛快快地出汗。
因此,他每个星期都得洗一次桑拿,至少一次,一般在周末,在应酬之后,酒足饭
饱,把司机打发了,他定定心心地躺着,定定心心地出汗,把应酬的累,以及应酬
后必然多余的蛋白质和胆固醇,统统的排除掉。
    今天例外,不是周末,没有应酬,并且,有司机跟着。司机也在洗澡,但不是
桑拿。司机不新潮,认为洗桑拿是活受罪,又问又热,穷出汗,就像有钱人喝咖啡
为了刮油水。他喜欢在隔壁的浴池里泡浑堂,人多,有说有笑,煮饺子一样,沸腾、
热闹。
    周寰生一开始不同意司机去人太多的浴池里洗澡,人多眼杂,万一有什么疏忽
的地方被人觉察。司机说,如果有疏忽,一旦留在宾馆的洗漱间里,目标不更加明
确?周寰生破例地没有固执己见。这两天,情况特殊,他担心自己的思维能力难免
的有障碍,总不如平时那样严谨、周密。
    不过,在走进这个三星级宾馆时,他已经换上放在后车厢里的一套米色西装和
一双咖啡色皮鞋,步履、神情从容不迫,等待电梯的时候,还碰到两个熟人,他寒
暄着,谈笑风生的。但是,一躺到这间洗桑拿的小木屋里,就像一堵倒塌的墙,土
崩瓦解,胳膊和腿没有了知觉,整个肢体似乎真的零碎了,不再听从大脑支配。此
时此刻,他能感觉的只有一个沉甸甸的脑袋,像个压实了水泥的木桶,没有一丝缝
隙。把自己关进“桑拿”的小木屋里,他就想得到放松,他需要给自己一点时间镇
定下来,从头到尾的、仔细地回想整个过程:到底有没有疏忽之处?当然,他相信
不会有疏忽,他处理事情一向滴水不漏。他是哲学系毕业的高材生,虽然是那种工
农兵大学生,但这不妨碍他学业的优秀;在大学里,他是团委书记,作演讲、做报
告具有煽动性,他口才和思辨的推理性和逻辑性,使他获得了一大批人的信服和崇
拜;在农场时,他曾在清查小组负责办案,对侦察案情有过经验,对犯罪心理有过
研究;这些年,他在外贸系统当领导,既抓行政又搞业务,工作老练,处世老辣。
拥有这些经历和这些业绩,他当然自负,才斩钉截铁地要了断这件事。可这件事终
究非同一般,是人命关天,是挺而走险,是背水一战。为此,他的考虑,他的部署,
必须天衣无缝。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赌注”——他把整个的后半生都押上了:前途、
家庭、正面临高考的儿子。押这样一个“赌注”,得有天大的魄力。他不乏魄力,
也不乏理性:“赌注”虽大,总是有输有赢,是两个结果。反之,再拖泥带水的继
续下去,他无疑是输定了——不把他纠缠得身败名裂,她不会罢休。他没想到,她
如此执拗,非他不嫁,执拗到病态的地步,无药可救。他却偏偏不能娶她。他有家
庭,他的家庭像一个顽固的“堡垒”,他和她都无力攻破。在感情上经历这样一场
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他深得体会:娶哪个女人做妻子,其实都一样,她们谁换
谁,他都无所谓,只要允许随便换。问题就在于不允许“随便”,他身不由己,他
只能选择。面对选择,他必然选择家庭,因为,破坏家庭,就是破坏他自己——他
的事业和前途,他的名誉及地位。和这么多东西相比,和那么多东西抗衡,她的力
量显然寡不敌众。如果她知趣,应该撤退。她却楔而不舍。或者说,她已经无路可
退。在他看来,她近乎疯狂,两眼一抹黑,什么进路退路,她根本看不见,她也不
想看。他不能被她拖进“黑暗”。他得尽快地拔腿。他知道,这样的“拔”,像锯
掉腿一样残酷。可残酷地“锯腿”虽然危险,毕竟还有“保全自己”的可能。在
“危险”与“保全自己”之间,他必然要对“保全自己”存有侥幸。回顾以往,他
一向比较顺利,原因就在于他能因势利导,他认为自己是个好舵手,善于见风使舵,
及时地绕开险阻,为自己的“航船”开辟坦途。那年游黄山,在关帝庙遇到一位算
命先生,非要为他算上一卦,他玩似的抽了一签,签文吉利,说他有化险为夷、消
灾避难之命。当时,他一笑了之。他不信这一套。可这会儿,躺在这条湿漉漉的硬
木板上,从周寰生绷紧的思想里,突然崩裂而出的就是算命先生的预言:化险为夷、
消灾避难!他的心顿时变虔诚了,他愿意相信,这样的冥冥之说一定是有很有据的。
    当然,在几天之后,她的失踪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并且一定会牵连到他。他
想象过这“一定”的局面,还想象了他自己应有的表现和表情,而最主要的想象是:
这“一定”的风波即使像地震一样让所有的东西都摇晃起来,也不会有人把“故意
杀害”的罪名和他等同起来。因为,在整个外贸系统,上上下下都传闻,老局长一
旦离休,局长的位子将由他接替。而从内部得到消息,他有可能去市里工作,经委
或外经委。总之,作为一个正年富力强的领导干部,他在市委组织部的考察之列,
正在被重用,而且,还会进一步的重用。问题是,有人悄悄转告他:据说,组织部
已经听到反应,有关他和一个女司机的绊闻……他不得不警惕了。按照正常的思路,
他只要不疯,就不会干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他没疯,可以断定,他脑子异常清醒。
也许,正是过于的清醒过于的理智,才使得他涌起了“斩草除根”的念头,并想方
设法的把她“斩除”得干净,丝毫不留痕迹。为此,她悄悄的消失,悄悄的沉到了
河底……
    想到大河,想到她的被吞没,周寰生的手猛地一哆嗦,像做了一场恶梦突然醒
来,眼前却仍然清晰地浮现着那些恐怖的情景:她抽搐,她颤栗,她痉挛,她像被
割了脖子的母鸡一惊一乍的挣扎……好在,她被堵住嘴,她被蒙了眼睛,他没有听
到她凄厉的叫喊,也没有看见她可怕的眼神……他的手不由得越抖越激烈,像她一
样的抽搐,像她一样的痉挛。他无法阻止手的颤栗,就像他无法阻止杀她的决定。
而在这之前,他有过杀人的念头吗?年轻时他血气方刚,一心想当兵,想打仗,手
痒痒的:一个堂堂男子汉,不上疆场,不杀几个敌人,真是枉度一生!64年暑假,
他和一个同年级的男生,扒货车到昆明,要去越南打仗,结果,硬是被那个男生的
表姐给拉了后腿。在农场,他终于当了民兵营营长,真枪实弹的操练过一阵,打靶
子练枪法,对着稻草人刺刀见红,杀声震天,总算过了把瘾。然而,一旦过了那年
头,社会变了,他的想法也彻底变了。他是很能顺应变化的,识时务,并一步一个
台阶地走。他的目标在高处。他已经走到离“顶峰”不远的地方,就差几步,是最
后的冲刺了。偏偏这时候,有麻烦了,她又一次怀孕,而且,她犯了倔:你不同意
结婚,我坚决不去打胎……他知道,她一旦坚决起来,真是雷打不动的。他不能不
承认,他爱过她,而且,他欣赏的就是她表现真率时的“坚决”,事到如今,她的
“坚决”却成了麻烦,把所发生的一切都搅成一团乱麻,并把他死死的绊住。他想
抽身,只有快刀斩乱麻!他不认为这是不理性,他把所有的道理都说了,把所有的
办法都用了。而生活中的有些麻烦,真是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办法可施的。他认
为,她的不谅解不让步,在逼他一步步地走入穷途末路。既然走到了末路,只有
“针锋相对”,只有“你死我活”——一个强烈的念头占据了他,一个年轻时曾有
过的“念头”——她成了敌人,真正的敌人!
    爱人——敌人——为什么是这样的极端?
    周寰生凝视自己的手,手还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在他右手的手背上,很明显的
有几个齿印。她咬的。她有一口漂亮的牙齿,白玉似的透剔,这使她得意,笑起来
很自觉的要露出牙齿,一展它们的优越。而那些漂亮的牙齿,也够锋利的。她性情
强烈,感情饱满,像一口汹涌的喷井,几乎没有停止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正是
她的“强烈和饱满”,长久的吸引了他,然而,又恰恰是她的“强烈和饱满”,给
他带来无穷的压力,无尽的麻烦。很多年了,他确实无法摆脱她的吸引和她的麻烦,
吸引和麻烦是并存的,就像有了烟瘾和毒瘾,再想彻底戒掉,那真是很困难,很痛
苦的,一般人做不到。他做了,而且,他做到了。每到关键时刻,他常常会有出人
意料的、不同一般的举措,这就是他的成功之处,这就是他不得不让人服气的厉害。
可这一回的“出人意料”、“不同一般”,到底有多少成功的把握呢?周寰生放下
手臂,紧贴住木床的硬板,他想依靠这“紧贴”的力量强迫手臂停止抖动,并依靠
这“紧贴”的力量强迫思想停止考虑把握不把握的问题。木已成舟,生米已经煮成
熟饭,他的考虑只能是:有把握!他张开手指,又一张一收的不断弯动它们,借此
来恢复知觉性和灵活性,接着,他再把手心手背插进硬木板带条的空档里,这样,
木板的间隙像枷锁卡住了手,两只手一旦被固定,便渐渐的不再抖动,这使他的心
情也跟着安定下来。心静了,他才感到困倦,想睡。
    突然,小木屋的门被轻轻扣响:笃笃,笃笃。
    周寰生上身腾地弹起,仿佛被橡皮子弹一枪打中,下意识的紧张和慌乱,使悬
着的但在渐渐静止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犹如凝在半空的气球,随着猛然袭来的一
阵大风而猛烈地晃荡:有人跟踪而来了?!他呆坐着,已经无法再做任何反应。
    小木屋的门,继续在响:笃笃,笃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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