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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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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它常常能够瞬息之间千聚万汇,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同时奔临。那一夜是那样的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满了混合着誓言与醉狂的热泪,我只觉得象是过了一千年。我们这两个扭在一处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后都变成了另外的人,与最初判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可是,我不想再谈这些了。我描绘不出,也不愿描绘。 
  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万分可怕的那一分钟,一定得向您说说。我从向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转来了。我竭力睁眼,很久才能睁开,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从没见过的屋顶,慢慢放眼四顾,见到一个完全陌生、从没见过、十分可厌的房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进来的。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梦,梦境鲜明清晰,是因为我昏睡方醒迷离失神罢了,——然而,窗外曙色鲜明,阳光亮得刺眼,楼下传来满街隆隆不绝的马车声,叮当乱响的电车声、喧嚣嘈杂的人语声,我这时才知道并非在梦中,而是完全清醒着。我不自主地抬起身来,想弄清楚一切,突然……我刚一侧望身旁……我立刻看见——我永远无法向您形容当时我的凉骇———个不认识的人,挨近着我睡在宽大的床铺上……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一个半裸的、从没见过的人…… 
  “不,这种惊骇,我知道,是描绘不出的:它猛然落到我的头上,万分可怕,我顿时全身无力倒了下去。可是,我并没有真正晕厥,并没有完全神智不清,正相反:一切象闪电一般迅速地来到我的意识里,而又觉得极不可解。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立刻死去——忽然发现自己跟一个毫不相识的人睡在一张从没见过的床上,那地方还许是一处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羞愧至极。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极力屏住气息,仿佛这样就能窒灭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灭我的意识,那种清晰而骇人的、知道一切却又什么全不了解的意识。 
  “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我永远无法知道躺了多久:棺材里的死人准是那样僵直地躺着的,我只知道,我曾经紧闭两眼祈祷上帝,祈祷某种上天的神力,唯愿所见非真,盼望一切全是虚幻。然而,我的感觉分外敏锐,不再容许我欺骗自己了,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有水管在放水,外边走廊里有脚步在来回走动,这些我都听见了,每一种声音都确切地毫不留情地证明我的感觉完全清醒,这太可怕了。 
  “这种可怕的境况究竟延续了多久,我没有方法说明:这不是日常生活里那种均衡平稳的时间,每一秒钟都和普通的标准不同。可是,我心上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惶恐,一个急迫的、可怖的惶恐,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的这个陌生人,可能马上就要醒来,醒来以后还要跟我说话。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只有一条路:趁他未醒赶快逃走。不能让他再看见我,不能再跟他交谈。及时地拯救自己,赶快,赶快走掉,回到自己的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里去,回到我的旅馆里去,然后立刻搭车,离开这个万恶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土,永远不再遇到他,永远不再见到他,不让谁能作见证,不让谁能指责我,不使任何人知道这一切。这个念头促使我脱离了四肢无力的状态:我小心翼翼,象小偷似的慢慢挪动身体(免得弄出响声)溜下床来,悄悄摸索着我的衣裳。我非常小心地开始穿着,每一秒钟都在颤抖,唯恐他会醒转来。我穿着完毕,我达到了目的。还剩下我的帽子,它被扔在另一边的床脚前面,我踮着脚轻轻走过去拾取它,——就在这一秒钟,我实在禁不住自己:我一定要向这个陌生人的脸上再瞥一眼,他对于我原象是天外飞来的陨石,闯迸了我的生命。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这个躺着不动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轻人,在我看来确实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竞不是昨天那张脸了。所有那些因为热欲充盈而抽搐奋胀、情绪激烈得不顾性命的紧张神色,全部一扫而光了——这儿现在是另外一幅面貌,完全象个孩子,完全象个婴儿,纯洁舒畅光灿夺目。昨天咬住牙狠狠紧闭的嘴唇,这时在睡梦里线条非常温柔,微微张作半圆仿佛满含笑意,淡金色的卷发覆盖着皱痕全消的前额,匀静的呼吸缓起缓落,轻轻的波纹漾遍了宁睡着的全身。 
  “您也许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说过:我从来不曾在赌台上观察到一个人,会象这个陌生人那么强烈地、用那样一种强烈过分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现出欲念和激情吧。现在我要向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婴孩们身上也没见过这样的睡态。襁褓中的婴孩舒爽自然,有时候会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却也还不及他这时表现的那么圣洁,真正是无上幸福的酣睡。 
  “在这张脸上,恰象是有着绝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绪充分呈现,表达出内心重压解除无余的那种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适、得救,一见到这种惊人的异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恨马上滑落,仿佛卸掉了一袭沉重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几乎感到快乐了。那点可怕的什么,那点不可理解的什么,立刻对我显出意义来了,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 
  这个年轻、柔媚、俊美的人,现在竟象一朵鲜花,舒放而恬静地躺在这儿,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牺牲,他一定会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不可辨认,气息断绝,眼珠迸裂,被人在随便哪一处悬岩边上发现的。是我挽救了他,他已经被我挽救住了,——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禁骄傲起来了。而现在,我用一双——我不能换一个说法——母亲的眼睛凝望着这个熟睡的人,他是从我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我经受了无边的痛苦,正象是自己生育了一个孩子,在这间朽蔽污浊的屋子里,在这个可厌的、不洁的、偶然来到的旅店里,我忽然得到一个——我说出来您会更觉得可笑的——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的福乐感觉。我整个一生中最最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一秒钟,极可惊异、极有力量,又是无限的亲切。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了声响。也许是我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什么。这些我都无法知道。反正那个熟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我猛吃一惊连连后退,他十分诧异地四面环顾——恰象我起初时一样,他现在也仿佛是在竭力挣扎,正从无尽的深处和昏乱的迷离中慢慢漂浮上来,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扫着这间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屋子,然后十分惊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说话,不等他能有回忆,我已经心神宁定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发问,不能让他表示亲昵,昨天以及昨天晚上的事不应该再有,也用不着解释,用不着谈起了。 
  “‘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急忙告诉他说,‘您仍旧留在这儿,赶快穿好衣裳。十二点钟时我在赌馆门前等您,那时再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着他还来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来,不愿意再看见那间屋子。我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旅店,旅店的名字我也毫无所知,就象我对于和自己同在那儿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样。” 
  c太太停下来略略缓了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象一辆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如飞地急驰而下,她现在就这么如释重负地往下叙说着: 
  “就这样,我急急忙忙赶回自己所住的旅馆,大街上晨光灿烂,隔夜的风暴扫净了整个天空,我也象是心胸受了洗涤,悲情愁绪了无踪影。因为,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对您说过:自从丈夫去世,我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无足轻重了。我的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无从排遣余生,活着而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整个生命自然毫无意义。现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桩任务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个人,我用尽全力将他从毁灭的道路上拉回来了。只需要再克服一点小小的困难,这个任务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这样,当我跑回自己的旅馆,看门的发现我清晨九点才转回来,用诧异的眼色打量着我,我却全不在意——对于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丧的压抑了,只觉得突然精神振奋,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觉,使得我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匆匆换装,不自觉地(后来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丧服,改穿了一件较为鲜艳的外衣。我上银行里去取了钱。 
  又急急赶到火车站,探明了火车开行的时间,另外——我行动果决,连自己也有些惊讶——我还办了几桩别的事,赴了一两处约会。然后,我没有其他该作的事了,只等着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完成援救他的心愿。 
  “真的,现在再去跟他见面,那是需要勇气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中,是在猛旋的涡流里发生的,就象一股湍流冲下两块岩石,骤然撞击在一处了,我们本是对面不相识的,我决不相信,那个陌生人再见到我还会认出我来。昨天——那是一场意外、一阵迷醉,是两个头脑昏乱的人一时入魔,可是今天,却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不可了,因为现在是在残酷无情的白天里,我是一个无法藏头隐身的凡人,只能这样前去见他。 
  “不过,实际上倒还不是我所想的那么困难,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刚来到赌馆门前,就见一个年轻的人,从一张长凳上一跃而起,急急向我走来。他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个胜过语言的动作,都表现得十分自然、十分稚气、十分天真:他简直是飞奔而来,眼里射出快乐的,透露着感谢的光芒,同时显得非靠诚敬,然而,一看到我与他相反,在他面前很是局促,他立刻谦卑地低下眼来。在一般人身上,感谢的心意原是很难看出的,而且,越是心怀感谢往往越是找不到表达的方式,总是怅惘惶乱沉默不语,总是感到羞愧,常常假充拗强掩饰着真实的心情。可是这儿这个人,仿佛上帝要在他身上显示自己是神秘莫测的雕刻家,一举一动无不宣泄情感,表现得意义丰富、极其美妙、极有雕塑意味,竟连表达感谢的姿态也是辉煌无比,似有满腔炽情从身体内部涌迸散发,光耀照人。他弯下腰来吻我的手,恭顺地低下了轮廓清秀的孩子式的头,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钟,可是只接触到我的手指,然后,他先退回一步,接着向我问好,极为动人地凝望着我,他的话字字说得庄重得体,我最后的一点局促不安也消失无踪了。四周景物全象着了魔法,霎时之间光灿鲜明,镜子一般地映衬出我当时的开朗心情:昨晚还是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时万分平静异常清澄,微波荡漾的水面下粒粒圆石闪闪发光,向我们炫射着光辉;罪恶渊薮的赌馆在净如缎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洁;昨晚一阵狂雨逼得我们避身檐下的那座茶亭,现在门窗尽启变成了一间鲜花店:摆满了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和各种彩色的大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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