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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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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我们避身檐下的那座茶亭,现在门窗尽启变成了一间鲜花店:摆满了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和各种彩色的大花小花,卖花的是一位衣衫美丽得象着了火似的年轻姑娘。
“我邀请他到一家小餐馆去进午餐;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在餐馆里将他自己悲剧性的冒险生活讲给我听了。当初我在绿呢赌台上一见到他那双瑟缩颤栗的手,就曾经有过一个揣想,他的叙述完全证实我揣测得不错。他出生于一个奥国籍波兰贵族家庭,一直在维也纳求学,准备将来进外交界服务。一个月前,他参加了初考,成绩非常优异。为了庆祝这场胜利,他的一位在参谋部当高级军官的叔父(他在维也纳时寄居在叔父家里)想要对他表示奖励,带着他乘坐一辆大马车,一同去到市郊游乐区赛马场观光了一次。叔父赌运亨通,接连赢了三回。
于是,他们拿着一大叠白手赚来的钞票,到一家豪华餐馆去吃喝了一通。第二天,这位新进的外交家收到父亲汇来的一笔钱,数目超过了他平时的月费,也为的是奖励他的考试胜利。
要是在两天前,这笔款子在他眼里倒还相当可观,可是现在,见识过白手发财的捷便门路,只觉得它微不足道了。因此,吃罢饭他立刻去到赛马场,热烈兴奋地狂赌了一阵,居然鸿运当头——或者更该说是晦星照命———赛完了最后一场他离开那儿时;手里的钱增多了三倍。从此以后他大得其乐,时而赛马场,时而咖啡馆,时而俱乐部,将自己的时间、学业、神经、尤其还有金钱,尽量浪费虚掷了,他脑子里再也不能思索什么,夜里再也不能安眠,对于自己更是丝毫控制不了。有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输得精光转回家来,正要脱衣上床,忽然发现背心衣袋里还有一张忘记了的钞票,已经揉成一团了。他禁不住自己,马上穿起衣服,跑到外边东悠西晃,最后在一处咖啡馆里找到几个玩骨牌的人,就坐下来一直赌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的姐姐帮过他一回忙,替他偿还了高利贷商人的债款,人家因为他是贵族世家的继承人,十分乐意借钱给他,有一阵子他又交了赌运,可是后来手气越变越坏,而他越是输得厉害,却越是急于希望大赢一回,好清偿许多无法弥补的赌债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的表、他的衣裳,早已当光了,最后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从叔父家橱柜里偷取了年老的婶母不常戴用的两枚胸针。他当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笔钱,当天晚上赌了一场,赢了四倍。可是他没去赎回胸针,却拿所有的钱又到赌场里去输得干干净净。直到他离开维也纳前一小时,偷窃饰物的事还没有被发觉,他于是当掉第二枚胸针便马上逃走,临时灵机一动,搭上火车来到蒙特卡罗,梦想着能在轮盘赌上发一注大财,来到这儿以后,他将自己的皮箱、衣服、阳伞统统卖去,身边只剩装有四发子弹的一支手枪,还有一个嵌宝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侯爵夫人送给他的礼物,他舍不得卖给别人。可是昨天下午,他终于卖掉了这个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为了晚上能够最后再赌一回,他经受不住那种得心应手之乐的引诱,决意不顾死活再去试试运气。
“他在向我叙述的时候,还是那么神态曼妙令人着迷,他那种天赋的优美身姿还是那么栩栩生动。我听得十分出神,却一点也不生气,一刻也没想到同我坐在一处的这个人原来是贼。我是一个终生操行无亏的女人,与人交往一向重视合于习俗的身分人品,在这方面要求得最是严格,如果先一天有人告诉我,说我会跟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比我的儿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偷窃过珠宝胸饰的人,非常亲密地共坐一处,我一定认为说这话的人神经失常。可是,听着他叙述一切,我不曾有一霎感到些微惊骇,他说得那么自然,那么富于激情,直教人觉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场热病,不是什么令人愤恨的事。
而且,谁要是象我那样,前夜亲身经历过那类狂风骤雨一般的意外遭遇。就会觉得‘不可能’这个词忽然失去了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对于现实获得了无限多的认识,远超过在那以前四十多年中产阶级方式的生活体验。
“不过,在他表示忏悔的娓娓自述时,还是有一点另外的什么,使我心上悸动,那就是他眼里似有高热的熠熠闪光,一谈到赌钱他就目光炯炯,脸上所有的神经象触电似地不住抽搐。讲到那儿他自己似乎还象当时一样激动不已,他的雕塑式的脸上重绘出种种紧张情状,忽而狂喜,忽而苦恼,清晰得极为惊人。他的两只手,那两只奇妙:修窄、敏感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动作,跟它们在赌台上一般无二,又是那么猛如凶兽,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变化多端,我看到,他嘴里说着活,两只手的关节突然颤战不已,手指猛力钩曲紧紧拳拢,接着蓦地一弹一齐张开。后来又重新彼此扭缠起来了。当他讲到偷取胸针时,两只手象闪电一般突然伸出(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作了个飞快的窃取姿式,手指怎样匆忙地攫住那件饰物,又怎样急急地将它紧握掌中,我都立刻了如亲见。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震惊,看出这个人全身血液没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叙述使我感到震动惊骇的仅仅只有这一点,我所万分震骇的是:这么一个年轻、爽朗、本性纯洁不识忧患的人,竟这么可怜地屈从于一股迷误昏乱的热情。因此,我认为自己首要的责任在于恳切规劝我的这位不期而得的被保护人,我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蒙特卡罗,这地方的诱惑危险透顶,必须在今天,趁着丢失胸针的事还没被发觉,趁着自己的前途还不曾永远断送,立刻转回家去。我答应供给他回家的旅费和赎取那两件饰物所需的钱,只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就动身,并且向我起誓,以后不再接触一张纸牌,也不再从事别的赌博。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怀着怎样一种最初十分沮丧、随后渐渐开朗的感激之情听着我说话,他象是在一字一字地吞饮着我的话:突然,他将两手隔着桌面伸过来,用一种使人难以遗忘的姿式捉住了我的手,就象膜拜神灵默许宏愿一样。他那双莹亮而略显惶乱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他感到幸运而内心激动得全身发抖了。我已经尝试过不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体态所具有的世间唯一的表情本领,可是,他这时的情态却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因为,它所表露的是一种超逸凡俗的极乐至福,平常在一个常人的脸上我们不易见到,只有当我们梦中醒来,依稀记着有一个隐隐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团白影还差可比拟。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是幸福喜悦,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见,柔腻的至情原是一种福惠,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确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更加上在那当儿,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出餐馆满眼是灿烂辉煌,平静安谧的大海澄澄碧蓝展接天际,高空之中另是一派蔚蓝,仅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这儿的美景永远动人,却又象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呈现出一种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态漠然地尽人抚视,永远婉顺柔从;极象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遇见,仍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丽绚烂,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声召唤。
忽然繁花吐艳,喜洋洋的五彩缤纷,忽然热焰腾腾,忽然炽情如焚。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勃然振兴的日子。从风雨纵横的一夜混乱中脱然而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中百花争研,星星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皎晴的空气中显得象是齐从远地赶来,想要围得近些仔细窥探这座鲜亮光洁的小城。
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开。我立刻提议说,‘我们雇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好象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大厅,充满了蒸郁的汗气,挤满了恶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吼嚣的海面。可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我们坐在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墅,总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摆布,现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陶醉在嘻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最使我欣慰的无过于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是诣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它捉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草丛中,不让马车驶过时碾碎了它。他一边作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谈讲着许多非常可乐而又文雅的趣事:我泪信,这种笑乐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纵身猛跳了,也许还会作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了头上的帽子。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释,几乎很抱歉的样子告诉我:我们正从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波兰也象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事物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跳下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导:‘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回答道:‘随我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圣殿,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白圣,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象是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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