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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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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这样,那么多谢了。你做了一件好事。    
她转身向父亲走去,英曼看见她扶着门罗的胳膊对他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登车上路,在两排开满了黑莓花的篱笆中间,渐行渐远。    
天色已经很晚,英曼终于走出晦气的矮松林。眼前横亘着一条发水的大河,太阳刚好停在河对岸的地平线上,空气中挟裹着迷蒙的雾气,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昏黄的色彩。很明显,上游的雨下得更大,河水已经溢到岸边,水流又宽又急,就算英曼是把游泳好手,也绝对泅不过去。所以他只好沿着河岸的一条毛毛道往前走,右边是阴郁的松林,左边是可恶的大河,希望能找到一座没人把守的桥梁或铁路桥。    
这是一片神憎鬼厌的土地,除了新被雨水在红土上冲出来的一道道深沟,四下溜平,到处是低矮的松树。这里也曾一度生长过良种硬木,但早就被砍伐精光,它们现存的唯一痕迹,是偶尔可见的树桩,截面足有餐桌大小。树林里毒藤密布,一眼望不到边。它们绕着枝干爬满了松树,落下的松针被密密匝匝的藤蔓接住,使松树的轮廓变得模糊厚重,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像从地下冒出来的灰绿色的野兽。    
这些树林看上去既邪门又危险,它们让英曼想起在海岸一带作战时,曾经有一个人指给他看一种很纤小的植物,一个生长在沼泽里的毛茸茸的小怪物。它会吃肉。他们用细木棍挑着碎肥肉片喂它。如果你把手指尖凑到它的“嘴”前,它就会咬你。这些洼地树林似乎只差一步就学会了同一个把戏,只是其为害的规模将更为可怕。    
英曼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但是面前的河水又宽又长,是拦住他去路的一条屎黄色的障碍。作为液体,它更像稀溜溜的糖浆,而不是水。他但愿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竟变得对这令人作呕的水流安之若素。在他心目中,它甚至不配称作河流。在他的老家,河这个词意味着岩石、青苔和清澈的流水在强大地心引力的推动下奔涌向前的声音。走遍家乡,没有一条河宽到你不能把一根木棍扔到对岸,每条河的每一处地方都清澈见底。    
而眼前这个宽阔的水沟,只是大地上的一条污渍。如果不是一些插进河底泥里的木桩前面堆满了泛着泡沫的黄色垃圾,浑浊呆滞的河水就像一块刷成棕色的大铁板。和茅坑一般肮脏。    
英曼踽踽前行,抨击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他何以会认为这里是他的家园并值得为之战斗?只能是出于无知。此时他心里能想出的唯一值得战斗的东西,是他在冷山上,在鸽子河西岔谷地中,靠近斯凯普凯特河源头的某处地方平静生活的权利。    
他想着自己的故乡,高大的树木,稀薄的空气,四季都是那么凉爽。鹅掌揪粗壮的树干看着像是倒竖的火车头。回到家乡,要在高高的冷山上给自己建一栋木屋,除了秋天从云团间飞掠而过的夜鹰,没有一个人听得见他痛苦的呼喊。生活如此寂寞宁静,他将不需要耳朵。如果艾达肯随他走,那么可能还有希望,终将有一天,他的绝望会被时间的流水冲刷得只剩一丝陈迹,和完全消失几乎没有区别。但这希望如此渺远,他甚至无法看清。    
尽管他真心相信,如果不停地想一件事,它就会变得真切,但方才的那个希望却从来没有清晰起来,不论他如何努力。他所拥有的希望,只不过像有人在远方的山巅燃起的一点烛火,而他却要靠它来指引方向。    
他继续赶路,很快天就黑了下来,残月从片片阴云的缝隙中洒下辉光。他走到一条通向河边的岔道,有人在水边立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渡船、五元、大声喊。    
绝望的蓝色(2 )    
船家姑娘马上看出端的,她用尽全身的力量摇晃独木舟,让水把船帮打湿变暗。英曼撕下袖口去堵船尾的破洞,正在这时,又一枚子弹击中船帮吃水的地方,掀掉了巴掌大的一块木头。水直灌而入,很快船底就要满了。    
——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下到河里,姑娘说。    
英曼一开始还以为她打算游到岸上。从小没见识过这样的深水大河,他怀疑自己是否能游那么远。不过,她的意思是两人下到水里,抓牢独木舟,用它做掩护。英曼用油布把行囊包起来,边角尽量扎紧,以防独木舟彻底沉没。随即,他和姑娘一同跳到水里,听凭水流挟裹着他们疾冲而下。    
虽然河水表面平整如镜,给人以缓慢凝滞的感觉,实质上大河却一刻不息地鼓荡向前,流速惊人。独木舟已经快被灌满,吃水很深,只有铲形的船头完全露出水面。英曼呛了几口水,他吐了又吐,想尽力把嘴弄净,直到除了白沫,再也吐不出别的东西。比这更让人作呕的水他还从来没有尝过。    
月亮在云团中时隐时现,每当有足够的光线可以瞄准,惠渥斯步枪射出的子弹就蹑踪而至,有的击中独木舟,有的打在水面上弹跳着飞掠而去。英曼和姑娘使劲用脚打水,想让一头翘起的独木舟向西岸靠拢,但沉重的小船对于要去往哪里似乎自有安排,无论如何不肯遂他们的心愿。无奈,他们只好放弃,任凭自己被小船带着向前漂去,只有脑袋露在水面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船帮,等待大河拐弯,并希望夜色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转机。    
人在河心,河水显得比从岸上看还要宽阔。污秽可憎的大地从两岸向后退去,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肮脏丑陋,在蒙胧的月光下透出狰狞和邪恶。英曼只希望能将这片地方彻底忘记,头脑中不留一丝痕迹。    
远在河中,他仍能听见岸上毒藤中的虫豸不停地尖叫。他只是一颗小小的头颅,在被分泌毒液的黑暗丛林所环绕的一川浩淼空茫中漂浮,随时等着那妖怪般的巨大鲇鱼陡然从水中出现,张开生着长长触须的白色巨嘴,将他一口吞下。而他一生的结局,不过是化作这个泔水槽底部的几泡鲇鱼屎。    
在水中向前漂着,英曼想,他要爱这个世界,无论它是怎样一副面目,而每次能做到这一点,都让他有巨大的成就感,因为要恨这个世界实在太过简单,只需向四周看上一眼。他承认,必须得一切称心才能感觉满意的心态是软弱的表现。但他也知道,确实有一些地方,那里的大部分事物都使人赏心悦目。冷山。斯凯普凯特河。而此刻,去往那里的头一个拦路虎,是一条一百码宽的河。    
须臾,月亮再次隐入云层。他们飘过渡口,英曼听到岸上说话的声音,异常清晰,仿佛近在眼前。其中一个,显然是惠渥斯步枪的主人,说,如果是白天,用这把枪,我说打他的耳朵就不会打他的鼻子。    
隔了很久,月亮再次露出头。英曼挺身隔着独木舟看过去,渡口已经被甩下很长一段距离,远远地可以看见那几个人挥动着手里的家伙,气得上蹿下跳,随着船的前行,他们向后退去,在视线中越来越小。有太多东西,英曼都希望能像那些人一样,不断变小,直至消失。现在,能表明他们存在的唯一证据,是偶尔子弹打在水面上发出的啪嚓声,以及片刻之后才传过来的来福枪声。就像打雷和闪电,英曼想。他默数从子弹落水到听见微弱的枪声中间隔着多少秒,以此打发时间。有一种能通过时间间隔算出距离的方法,但是他已经想不起来了,而且,他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否适用。    
河水终于转了一个弯,渡口被挡在视线之外。没了危险,他们便转到船的另一侧,再次用脚打水,这回效率不错,很快他们就上了岸。独木舟的一侧已经被子弹打得稀烂,没法修了。所以他们徒步向上游行去,把独木舟丢在浅水之中,载沉载浮。    
回到姑娘的家,英曼多给了她一些钱,以补偿那条老独木舟的损失,而她则给英曼做了一番指点,告诉他向西去的路径。    
一根粗木桩上系着一条结实的绳子,向河对面伸出去,消失在水下,在靠近对岸的地方又从水中伸出,拴在另一根木桩上。在它后面,一栋房子被脚柱抬到高水线以上,一扇窗户亮着灯光,有烟从烟囱里冒出。    
英曼朝对岸喊了几声,不片刻,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挥了挥手,又返身进去。但很快那人又打房子后面重新出现,用绳子把一条独木舟拖到水中浮起来,然后跨到船上,贴着岸边水流较缓处,用力向上游划去。即便如此,流水的阻力依然非常强劲,只见那人猫腰奋力划桨,一刻不停,那样子好像打算朝这个方向一直划下去。眼看就要划到视线之外,才掉转船头,坐直身子,让小船轻松地顺水向东岸飘来,只把桨叶堪堪探到水中,以调节方向。独木舟很旧,木头已经被阳光晒得发白,每当月亮从云缝中钻出,它那粗糙的原木船帮在幽暗河水的映衬下显出惨白的颜色,如同蒙了一层白镴箔。    
独木舟向英曼站立之处靠近,他这才看出,操舟者并非什么摆渡的船夫,而是一个红苹果脸膛的姑娘,从深色的肌肤看,应该有印地安人血统,估计是一两代以前的事。她身穿一条家纺的布裙,英曼在昏暗中只觉得颜色有些发黄。双手大而有力,每一划奖,小臂上的肌肉都在皮肤下坟起。她的黑发披散在肩上,嘴里还吹着口哨。到得岸边,她从独木舟里下来,赤足走进泥水中,用船头的绳子拉它靠岸。英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5 元的钞票递过去,但她并未伸手来接,只是看着它,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五块钱想从我这儿买一勺河水解渴都不够,更甭说把你划过去了,姑娘说道。    
——牌子上写着摆渡收费5 元。    
——你看这像一条渡船吗?    
——这里到底是不是渡口?    
——我爹在的时候是。他有一艘大平底船,足可装下一辆几匹马的马车。那根绳子就是他拉船过渡用的。他出去打猎了,等河水落了再回家。在他回来以前,我得尽量多收钱,能要多少就要多少。因为我弄到一张牛皮,想请人把它做成一具马鞍,做好后,我就开始存钱买马,等我有了马,就把鞍子往马背上一搭,远远离开这条河。    
——这条破河叫什么名字?英曼问。    
——这条大河你都不知道?它就是开普菲尔河啊,姑娘说。    
——那么,渡我过去你要收多少钱呢?英曼问。    
——50块,姑娘说。    
——20块行吗?    
——走吧。    
刚要上船,英曼瞧见离岸30英尺远的水面上翻出一些巨大的气泡,黏糊糊的气泡在月光下破裂时闪闪发亮。它们以相当于一个人步行的速度,在水中逆流向前推进。这是一个无风之夜,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流水的呜咽伴着松林中的虫鸣。    
——你看见了吗?英曼问。    
——嗯,姑娘说。    
——那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    
——很难说,是从河底来的。    
巨大的气泡翻腾着冲出水面,好像下面有一头快淹死的牛在吐气。英曼和姑娘双双站住,看着气泡逐渐向上游行去,直到月亮被云层遮住,它们在黑暗中消失。    
——可能是一条鲇鱼,在河底掘泥找吃的,姑娘说。它们的食量大到可以撑死一只红头鹫。有一回,我看见一条冲到沙洲上的死鲇鱼,个头足有公猪那么大,须子能赶上一条黑蛇。    
这条河里就应该生出这种东西,英曼想,软囊囊的狰狞的大鱼,肉松得跟猪油一样。他想到这种生物和生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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